甘之如饴(1 / 2)
牛文寨, 兵器库,密室
刘僖姊十五岁那年, 关内与陇右发了大旱,奏报递至京师时,灾情已是十分严重。彼时,她刚入政事堂一年有余,虽每日兢兢业业, 日干夕惕,但于那些老臣面前,仍显稚嫩,经验不足, 政见拙笨常闹出些笑话。先皇当时与她尚无嫌隙, 有意让她历练一番, 便理所当然的将赈灾的差事派给了她。她一生长在皇城, 从未出过什么远门, 可为了心中那口硬气,她未有推辞便领了皇命,赴那灾荒之地。临行时, 身边只携带了两名心腹, 中书舍人岑怀和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范官。
行至半路,却突然遭遇刺客,官兵一番激斗, 她与队伍失散, 一人在深山足呆了十五日。她清楚记得, 那十五日里,她只喝了半袋水,吃了几个野果子,被岑怀找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身上尽是野兽咬下的伤痕。岑怀告诉她,那些人不为劫粮,只为杀她,许是阉党也可能是旁人。她当时未有激动,只第一次尝到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和侥幸逃生的后怕。她告诉岑怀,若被人直接一剑刺死了还好。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她处在那深林时,夜夜狼嚎在耳,头上的繁星,脚下的土地,怎么走都走不出来,饥火烧肠,总觉下一刻就要倒下。可是,那些刺客给她留了一口气,她便怎么都不愿意闭眼,死的屈辱她不甘心。岑怀听了,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在她十六岁以前,他经常做这个动作,没有君臣之别,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也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以至慢慢沉沦,她知道,刘僖姊的执着,只有岑怀懂。
事后多年,她再也不允许自己落魄到那种绝望的地步,也渐能淡然自若的面对所有的暗杀与阴谋。她以为,这辈子只要心够硬,毅力不绝,就不会再感受到那种孤独中等待死亡的恐惧感。未曾想,数年后,她与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夫君,一同被困在了这间山寨的密室里,用尽各种方法仍无法逃脱,只能等待死亡。这一次,大约不会有岑怀来救她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去了姑胥,也不知自己已经见过了孟玊。
密室内两盏烛台,四根蜡烛,眼下只剩下半根了。她靠在角落里,腹中那股子狠劲儿的饥饿早已经磨过了头,脑袋开始有些发昏。时间过了多久,她根本感受不到,连眼睛也适应了这黑暗。初时,她还能与孟玊说上两句话,后来口渴十分,呼吸也越发苦难,便懒得开口。二人便这么坐着,神智渐失,一浅一深的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眼眸里只有那闪烁的烛火在跳跃。
“何喜……何喜……”
是谁,是谁在叫她。
意识的濒临边缘,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努力的挣扎,心底无数遍的告诉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她想要回应这道声音,可出口却是沙哑无音,了无气力。她看着那烛火,意识迷离,像是看到了一抹水墨青色的影子。
岑怀,是你吗?你又来找我了是不是,你终究是舍不得我的。就好像那次,你将我轻轻的抱起来,喂我水喝,一遍一遍唤我喜儿。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我当时想啊,你可长得真好看,世间所有的男子加起来,都比不过你呢。
可是……你怎么会来呢。我杀了她,你虽不恨我,可你也不会来,永远都不会来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发于始,却又终于始。
“喂!醒醒……醒醒!”
“大姐,事急从权,对不住了。”
“啪!”一道利落的清脆声。
正当她堕落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昏沉中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传来,像是在黑暗中燃烧了一把烈火,凶猛强烈,让人无处可避,也让她堕入的黑暗开始瓦解崩塌。
孟玊使劲儿摇着女子的身体,眼见这人有清醒的感觉却还没有完全睁眼,他深深一叹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定,悲愤的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自言道:“打女人可不是我的作风,但眼下的情况也怪不到我头上,谁让本公子人俊心善,见不得有人死在我前头。”
话毕,他便凝聚全身力气,准备再给她来一巴掌。
“滚……”恰时,一道极其虚弱的女子声音传来。
他猛然抬头,对上一道深深的目光。面前的人已经微微睁眼,气息虚弱无力,虽不见得完全恢复神智,但最起码可以涣散着一双眼睛盯着他,且还有力气张嘴说话。
“你这蠢女人,先前不停歇的找机括,将气力耗完。你方才差点儿昏死过去知不知道!多亏本公子将你救回来,竟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孟玊讽笑几句,死死盯着她的脸,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像是喜悦,也像是遗憾。
“滚开……”她眼睛一瞥,不想看见他这张脸,让人无端生厌。
孟玊的双臂原本就撑在她身子两侧,此刻只稍稍前倾,就能与她贴近。二人的脸相距不过几寸,可在黑夜的烛光中,只能看到彼此暖黄的皮肤,和黑溜溜的眼珠子。
“你方才……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他与你是什么关系。”他缓缓开口,神色隐在阴影黑暗中,不知是何表情,声音有些几不可查的微喘虚弱。
刘僖姊身子一僵,目光凝滞,看他一眼又快速的扭过头,胸口起伏,冷声道:“关……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我也算是生死共患难了一场,且看你目前的样子,多半是活不成了。若我有机会出去,一定找人替你收尸,免得你做了孤魂野鬼,黄泉底下寂寞。若你当真有什么遗言,我也能勉为其难的去趟关内,替你传传话什么的。”孟玊挪揄看她,眼神真挚,是一眼便能让人望到底的那种诚意。
刘僖姊听他如此说,冷然嗤笑,喘息道:“既……既如此盼我死,又何必……何必救我。”
“自是无聊,闲来无事。我这人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被关在这里寂寞,还不如一刀给了痛快。我将你救活,然后看你昏死,再将你救活,再看你昏死,如此反复,也算是一件可做之事。”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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