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5节(1 / 2)
惨绿在窗,烟炉半烬,箫娘呆坐了半日,把香炉搁到西厢屋里,就放在席泠的书案上,一并把她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
席泠进门就嗅见一股水沉香,见她正掣着袖口,将他的笔管子举对窗纱,擦了又擦,用粉嫩嫩的指甲细心地拈出三两根参差的笔毛。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心里有微微异动,好像她真是他的母亲,温柔地,把她余生的都别无选择地押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儿子身上。
这感觉很吊诡,他忽然生出一丝惶然,怕自己前途惨淡,令她失望。
他悄步走到书案边,冷淡的嗓音里,显得有两分不自在,“这些笔,都用了一年了,你再扯,就得秃了,我还用什么?”
兀突突起动静,将箫娘吓一跳,拍着胸口瞪他,“你走路没声音的?我还当大晌午的闹鬼了呢!”
言毕,她须臾转了眼色,翻脸比翻书还快,兴兴接过他手上两本书,“我儿,累不累?天见热了,我煮了绿豆稀饭,放凉了,你坐,我给你舀来。”
席泠落了坐,趁她出去,偏着脑袋看她起皱的百迭裙在风里翩跹,谈不上像蝴蝶,顶多是只蛾子,这么一想,他收回眼,笑了下,窃窃的,唯恐被谁听了去。
箫娘端着粥进来时,他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孔,她在心里这么形容——就跟谁欠他百把银子不还似的。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把粥搁下,又去拿来新做的袍子拍他的肩,“你站起来,我比比看,哪里不合身,趁还有点余料,我好改。”
她提着袍子围着他比了一圈,眼弯成月,带着动人心魄的薄薄光辉,“我的针线还是不差的,你摸这绢布,好透气的呀,天热了穿正好!你爹前日瞧见了,打量我是给他做的,白高兴了半日。呸、给他做,等他哪日死了,我给他做件装裹还差不多!真是做他娘的梦。”
窗纱透来的光罩着她变化莫测的脸色,一霎又小心翼翼地、讨好地笑着,“我儿,隔壁何家还没信?还得多时候才叫你往儒学上任?”
席泠亦在等,脸色不变不惊,“这些事情,没你想的那样简单。定教谕原该是县衙门的事情,何盏的父亲是府衙门的人,要朝下头打招呼,也要顾着下头人脸面,倘或县衙门里属意哪位亲戚,恐怕还要周旋。”
“周旋……”箫娘将袍子叠放在他的箱笼里,细语带着忧虑,“是不是咱们没送礼?要不,把何盏请到家中来,摆酒设宴,请他上心?”
她一转头,就瞧见席泠稍冷的眼色,搁下了碗,“何盏不图你这些蝇头小利,我也不是奉承巴结之人。若有真才实学在身,何用打这些歪算盘?”
箫娘反笑了,案上摸了他的纸扇,立在旁边为他摇风,“我儿,你这是书念得多了,死脑筋。当今这世道,别说官场,我往前给高门大户里做丫头,凡是讨巧不费力的差使,都紧着那些与管事的有关系的、肯使钱的去办。何况官场呢?难道人就不是一样的?”
风带出她身上的茉莉花头油香,以及一缕叹息,“人要懂变通,激灵点呀!你就这样死等着机会,哪里等得到?我问你,你现攒了多少银子?你拿给我,我去打一坛子好酒,买些好菜,请了那何盏来吃喝,他自然就晓得上心了。”
席泠一身孤冷风骨不受世俗侵扰,好笑着剔她一眼,逗猫似的逗她,“你既要做我老娘,就全该是你操心,怎的问起我银子来?你难道就没攒点银子为我筹谋?既要我出钱,又要我出力,你坐享其成,往后做你风风光光的官夫人,我在里头为你卖命,岂不是吃了大亏?”
“哎唷、你平日闷不做声的,算盘打得还响呢!”箫娘搡了他的肩一把,眼皮灵俏地翻着,企图掩饰她的心虚。
她佯装翛然落到床上去坐,“我替你出主意、烧饭洗衣,不算出力?往后你出息了,我还要替你张罗媳妇,那么些伤脑筋的事情,头发丝都要多白我几根,你倒还跟我计较起来。”
说到此节,席泠椅上旋过身来,她鼓着腮将纸扇丢在铺上,顺手将被子理一理,“况且我哪里有钱嚜?你爹,早输得饭也要吃不起了。要不是我省检着,你还有稀饭吃?只把你那颗满载诗书的脑袋扎进门前的溪里,吃个水饱好了!”
这一抱怨,就止不住,朝窗台上的香炉一指,“你瞧,隔壁陶家晴芳送来给我的,我哪里舍得使用?还不都给你拿来了。我晓得,你们读书人,就好个纸啊墨啊香啊的。人说养儿防老,哪里晓得,就是养儿操心,才老得快哩!”
叫她浑身的世故烟火气一熏,席泠倏觉旷野无垠的胸膛了里填了点温暖的什么,似乎没那么空寂了。他的背欹在硌人的书案沿上片刻,似笑非笑的沉默里,起身往墙根下翻箱笼。
箫娘似有所感,够着眼瞧他翻,翻出亮铮铮一些散碎银子,她的眼亦随之铮亮起来。
雀跃的期盼中,他掂着银子走到床前,递给她,“请客就不必了,何盏我晓得他,他断不是贪图小恩小惠之人,等有信了再谢他就是。银子你拿去家用,不要叫席慕白晓得。”
“嗳、嗳!”箫娘捧着银子,笑得不知怎么好,仰着脸乐呵呵地把他望着,像望她的摇钱树、她的聚宝盆。她是鲤鱼,他则是她的龙门。
他也居高临下地观摩她,她桃色的腮投映在他凉薄的眼底,隐约还透着一点淡淡青,彷是沉淀在彼此命运里的浅浅淤痕。
第7章 犹未死 (七)
光阴迅转,夏至,秦淮河两岸益发兴盛繁华,云阁碧槛,行舟画舫相错。箫娘登梯修补厨房上的瓦,坐在屋顶凭眺,晨曛映远,烟痕淡遥。
隔壁晴芳在院墙底下喊她,“你小心跌下来!修屋顶么,使唤席摸白或泠官人修好了呀,你妇人家家,爬这么高,不要命啦?!”
箫娘搦转纤腰,瞧见她站在后门照壁底下,举目遥望,那富贵王谢家,隐约山石叠嶂,苍树扶疏,掩映青瓦绵延,朱门连户。
她心里泛了酸,撇撇唇角,“泠哥儿教书去了,还没归家,席摸白两日未归,不知在哪家窑子里挺尸呢!”
“那也不该你姑娘家家弄呀。”晴芳频频招手,“你下去,午晌我使我汉子来为你修。”
“不妨事呀,我留着心呢,你忙你的去。”
晴芳劝她不住,捉裙往内门去了。箫娘追着她的影子望,见她的影消弭在绿瓦粉墙间,隐有嫉妒,满副富贵心眼,赌徒一样,全指望席泠这回填了教谕的缺。
她险些忘了,命运如何残酷,世事如何无常,时运怎样多变。那教谕之事,不巧,忽生了事端。
且说那何盏,自那日回去与他父亲何齐说下此事后,便静候佳音。
他父亲何齐先是应承得好好的,还曾将席泠夸赞一番,“合适合适,席泠那孩子我瞧着他就好,比你出息许多。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与上元县衙门打声招呼。”
谁知左等右等,等到今番,何齐归家,何盏赶着往书房里问他:“父亲,席泠任教谕的事情,可有着落?”
何齐摘了忠靖冠搁在案上,奈何一叹,“我原是去县衙门告诉了吴县丞,不想他要调任扬州,这几日就动身,不再管这事情。又与我通了气,说是陈通判前两日打了招呼,要用个姓白的举人任教谕,还叫我如何开口呢?倒是训导还有个缺,你去问问,席泠若情愿,赶紧就把这缺先占了。”
不听还罢,一听,何盏便怒由肺起,“放着进士不用,倒要用个举人,于制也不合!那陈通判不知收了人多少银子,竟罔顾用人之策,举人任教谕,岂不误人子弟?”
“你晓得就放在心里,不要胡乱说话,得罪了人,我也救不了你。陈通判是我的上峰长官,我还能与他争不成?”何齐冷眼睨他,拂袖而去,“赶紧先告诉席泠,回头,连个训导也轮不上了!”
何盏闷坐片刻,到底回房换了衣裳,由后门转入席家。彼时席泠还未归家,家中只有箫娘坐在正屋门槛上拣选黄豆,乍见他,似见了财神活佛,热辣辣地搁下簸箕迎上来,“何小官人快进来坐,我瀹茶你吃!”
说话间,袖里牵了帕子扫尽石案上的落叶,旋裙抛髻端了茶来。
因在席泠口中略听过这何盏的脾性,诗礼人家的公子,又饱读文章,不大世故圆滑。箫娘唯恐过于奉承惊了他,只与他闲谈闲讲,闭口不提教谕之事。
倒是何盏,满腹愧疚,踞蹐坐了半日,等到席泠归家,先深深作了个揖,“碎云兄,真是对不住,因家父手上有事忙,拖了这些日子才给你回信。”
席泠托他起身,相请入座,“哪里话,还要谢你,事成与不成,都是你一番苦心。”
两人对坐院内,何盏面色讪讪,有些抬不起头,“是我无用,与我父亲说下此事后,他老人家亦十分认可兄之才华。可却叫应天府的陈通判抢先一步,那教谕之任许给了个姓白的举人。如今还有个训导的缺,依我之见,兄可先屈任,那姓白的不过是个举人,哪里可比兄之文章?不日官中有目共睹,必定罢了他,提举兄为教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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