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1节(2 / 2)
不知第几个拂晓清稀,年关已过,腊残春新,仍然下雪。吴太太胸中愤懑,发了愿要将箫娘卖给破落户、叫她活遭半世的罪才罢!
可话说回来,哪家破落户有银子买个丫头?比及元宵已过,牙子才将将寻得户人家。底下婆子走到柴房来,幸灾乐祸地奚落与萧娘听:
“那家人姓席,汉子三十七,媳妇早死透了,丢下这汉子与个儿子。”
婆子笑出一脸干纹,睨着箫娘,见她无甚反应,便冷哼一声,“汉子呢,成日赌钱吃酒,有几个钱也不知省检,元宵那时候赌钱赢了十两银子,就花了八两托牙婆子替他寻摸媳妇,可不是你这里现成的么?”
暖日照寒烟,久违的阳光由两扇被风摇得嘎吱响的漏门里扑进来。箫娘静视光束里的尘埃半日,认了命,将沉寂的眼睇上来望婆子,“那姓席的汉子家中可有田地屋舍啊?”
婆子搬了根长条凳在她边上落座,“还做梦过好日子呀?我劝你识些好歹,姓席的汉子田产是没有。就有,也给他早输得裤头也不剩了。屋舍倒有两间,勉强遮个风霜,享福你就不要想囖。”
她拂拂裙,双手搭在裙上,“儿子还算不差,叫席泠,是个读书人。可身上虽有个进士功名么,却不成器,这年头,有才无钱妄想做官?做梦呀!”
说到此节,婆子垂看她愈发清瘦的一副骨头,不由叹息,“你进了吴家门两年,本本分分熬一二年,配个小厮,哪里不好?就不要小厮,给少爷做个通房,也不委屈你,你做甚把主意打到老爷头上去?太太是个什么火炮脾气你不晓得?”
门内卷来风,箫娘在柴堆前把自己紧抱,玲珑心窍暗暗筹谋着,有个身怀功名的“儿子”,也算条出路。
缘分说来,就是如此奇妙,此刻席泠是谁,甚至还未曾见他一面,箫娘已在淤泥里,像仰望薄薄春光,止不住朝他向往。
她笑了,剔婆子一眼,“做通房配小厮,还不是一辈子的奴仆命?先不要讲它了,那姓席的汉子什么时候来接我去?”
婆子良劝无果,瞧她竟还笑的出来,怄得一记冷眼丢给她,“你就是天生的奴仆命!懒得劝你,明日午晌牙婆就来接你!”
婆子靛青的裙把光束一搅,尘埃翻涌,最终落回坑坑洼洼的粗墁地转上,成了一抹人人厌嫌的灰。
箫娘大约就是那一抹灰,诗词里咏来凄美,现况里,多瞧一眼都嫌烦。
果然到明日,牙婆来接,箫娘抱着包袱皮跟人出去,园中恰逢书散学归家的吴公子。
两人远远一对望,那吴公子眼中便流露出一股怜香惜玉的情、又一缕哀其短浅的痛、再一丝爱而不得的恨。
复杂的千情万绪落在箫娘眼中,不过是一点吃饱了撑的闲情雅趣。她冷漠地擦过他身边,再一次平静走过了繁华锦绣、却把她弃如敝履的人间。
跟着牙婆辗转半日到秦淮河,下游皆是繁华铺子与行院人家,因此车马盈门,人语喧哗,鼓乐阗咽,画舫游船,络绎缤纷,佳人才子,数不胜数。
由河岸一条巷子转入正街,再穿一条长巷,横一条小溪,溪对面便是那席家的屋舍。
牙婆临门叩了叩,半晌才闻两扇黑漆的院门吱呀一声,徐徐拉开,露出半副高高的肩骨,阳光由他肩头刺眼地射下来,晃得箫娘瞧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只听见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海底的暗涌,朝她袭击过来,“请问寻谁?”
牙婆踩上一级石磴,扶着门笑,“泠官人,你爹讨了个女人进门你晓不晓得?我今日把人带来了,他在不在家?”
说话间,她把箫娘的胳膊一拽,拽到了宽阔的门缝下。箫娘抬眼,仍旧看不清席泠的面容,他肩上的阳光,险些晃晕她。
“不在。”席泠淡漠地扫了二人一眼,将一扇门敞开,转身里去,“请进来坐等。”
门后是一方小院,有些年头了,粗墁地砖由四角里蔓延苔痕,前面是稍大的正屋,西厢稍小些,东面是几根柱子支起的小小屋顶,底下垒着灶,边上开着满树杏花,靠着厚厚的院墙。
箫娘跟在牙婆后头,抱着个粉布包袱皮,在院中的石案下坐下。须臾听见低锵的脚步身在背后响起,一只修如竹节的手绕到她面前,搁下只土窑茶盅,“二位请吃茶。”
茶盅里浮着无数的茶叶渣,倒映着他半张脸。
比及箫娘抬头看他时,他已转背进了西厢。光影晃一晃,他墨绿的衣袂在吱呀阖拢的门缝中,像一簇神秘葱郁的水草。
由始至终,箫娘觉得席泠似一片浓雾,太阳穿透他,射来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早已枯死的骨头、仿佛将要在二月春晖里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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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京应天府:明代朱棣迁都后,分北直隶与南直隶,北直隶是北京顺天府,南直隶为南京应天府。南京做为留都,同样设六部、通政司、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等行政机构。
第2章 犹未死 (二)
话说这席家,往上数几代也算仕宦书家。姓席的那汉子有个斯文名字,叫席慕白,因十赌九输,如今街坊邻居只浑管他叫席摸白。
这宅子原是祖产,先前占着四五十亩地,后头席家逐渐败落,传到那席慕白手上,只剩了这宅子。席慕白年轻时候输得厉害,将宅子分着变卖,左右分卖给一官一商两户人家。
左边厢那家姓何,早年见席家这两间屋舍夹在当中,不成个样子,欲一并买了去重建。可席慕白狮子大开口,狠要了一笔。人家赌气不买了,就到如今这左右富贵、当中贫寒的局面。
牙婆讲到此节,朝西厢紧闭的窗户上努努嘴,“那是席慕白的独子,叫席泠,今年二十,与你同岁,考了进士。原该做官的,苦在没门路,就给耽搁下来,等明年看看。”
冷风在小院里回旋,卷下杏花成雨。箫娘回想方才那一阙琼枝玉树的背影,骨骼孤高,泠然孑然,显得分外孤清。
她也跟着朝那窗户上窥一眼,隐隐中,里面好似也有一双眼睛在望过来。
她像被刺一下,收回了眼,与牙婆笑笑,“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我还计较得起呀?只是他爹哪里去了?还不回来。”
“这个时候么,无非是去赌。”牙婆被风吹了个哆嗦,撑着石案起身,把西边的太阳望一望,“哟、他赌桌上一坐,也没个时辰,我手上还有两桩勾当要办呢,得先去。你就在这里等,回头我把你的身契给他送来,你放心,他还差我五两银子没给呢,我必定来。”
箫娘点头应了,牙婆便走去把西厢窗户敲敲,“泠官人,你爹若回来,你告诉他,他要讨的女人我领来了,隔日再把身契送来,叫他把下剩的银子预备齐,可不兴拖我的账。”
隔了半合儿,那窗户里适才荡出来无情无绪的声音,“请慢走。”
牙婆嘱咐箫娘两句,乐呵呵去了,暗中留了个心眼,只怕箫娘跑了,阖了院门。
金乌西走,院墙上光影轮转,箫娘仍坐在那石案后头,隔着条街的秦淮河热闹起来,渐渐笙鼓鼎沸,缕缕莺声燕噎掩在里头,细细的,像根金线,把箫娘逐寸勒紧。
她还抱着那个瘪瘪的包袱皮,不知是不是冷的缘故,单薄的背佝偻着,荏弱的肩头朝怀里微扣,水汪汪的眼一横,把院子细细扫量。
越扫越灰心,果然如人说的,她这辈子想翻身做官太太,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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