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 第74节(2 / 2)
军火买卖可不好做,多的是要打点的关节,一个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正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可像他们这样一心扑在革命上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自然更不会在家国面前大言小我,生产的军火大部分都给了孙先生以作未来革命之筹备,剩下的便低价输送到国内以抵制日本的变相侵略。
而没过多久华东局势的变动便吸引了白清远的注意。
他对徐冰砚这个人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年前对方曾不计代价救过他的命,彼时二人也曾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他看得出那是个千仞无枝襟怀坦白的人,虽与他道路相异、可心中却同样装着山河大业;他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一生被埋没在徐振那个老王八麾下,没想到被逼到墙角之后他还能挣出一番大造化,短短三年就成了华东巡阅使,属实令人赞叹。
眼下浙皖两省又兴战事,该是徐振的旧部在兴风作浪,孙绍康这个卖国的贼寇早就是劣迹斑斑,据说还跟日本人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就准备让渡华东的铁路修筑权和矿产开采权,全是在走徐振的老路;浙江的倪伟也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禁不住孙绍康言语挑拨便跟着一起闹事,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罢了。
那徐冰砚当初能联合赵季二部把徐振拉下马,如今又怎么会把孙倪两人看在眼里?只是不巧碰上世界大乱,西洋诸国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余力把军火出口到华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火,就算是个神仙也没法打胜仗。
坦率来说白清远早就有了从日本回国的念头,一来是为了支持革命,二来也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国内,他知道他们都在受苦、盼望能早日回来尽一份心力;可袁氏虽死,当局的通缉令却还没有撤销,他回国之后必将寸步难行,说不准还会给亲友带去麻烦。
——可倘若徐冰砚赢了呢?
他已是华东巡阅使,想来要在上海保下他白清远也不是不可能,他愿意为他解军火不足的困厄,一来是因笃信他比孙倪二人对国家更为忠诚,二来也为报偿他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是一个月前他便冒险从日本乘船回了国,在广州下船后又乘车一路到了皖南,与徐冰砚见面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有了巡阅使将军的手书特批,他和金先生的军火便很快走铁路运到了战场,由此战局翻转,结果也跟着日趋明朗。
眼下白清嘉听完了这曲曲折折的一通说明,人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恍惚间又想起几天前她跟徐冰砚分别时曾问起这批军火的来历,彼时他的神情便有几分微妙,还说什么她会喜欢的,原来……
贺敏之就更是瞠目结舌。
坦率来说,在她心里自己的次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太岁,为了捧角儿可以一掷千金,上了赌桌便又流连忘返,什么膏粱纨绔也比不上他地道,当初可是让他父亲生生愁白了头的;三年前人家说他是革命党她便不相信、还当他是受了屈,哪料一切竟都是真的,甚至三年的流亡生活都没能磨去他的棱角,还让他做上如此危险的军火生意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是被吓得心肝儿发颤,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又不禁忧愁地皱起了眉,叫他:“清远……”
白二少爷也知道自己吓着了母亲,可如今他既已重归故里,这些大事便终归是瞒不住的,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谨慎、在关键时刻保家里人周全罢了。
“母亲,我心里有数,”他叹了口气、又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做少爷时的荒唐风流已消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狐狸眼中的峥嵘意气还在,更华美也更漂亮,“这世道太乱,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扯进纷争里,回避躲闪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国家真正安定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正经的答案了。”
“谁不愿意回去听戏逛园子?我到现在晚上还常梦见迎贵仙呢,”他又调侃起来了,出身显赫的公子哥儿无论到什么时候身上都有种独特的矜贵气,“可那样的日子有几天好过?润熙和润崇还小,总不兴让他们往后还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白二少爷是最会劝人的。
他当年做少爷时惹出过多少麻烦?回回都把他父亲气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可后来经他巧言令色地一通胡侃,那些棍棒也就纷纷化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叱责,再没什么官司好打了。
现在他也同样能说服贺敏之。
是啊……世道的确太乱了,先是把他们一家从富贵的云端一把拉下了贫穷的泥地,后来连宁静的困窘也不肯留给他们,明明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偏偏要被不由分说地扯进战火里,险些就要在陌生的荒原上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逃得掉呢?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就可以了么?终究还是要被拖累,甚至死得远不如自己挣出去有意义。
贺敏之又在叹气了,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只能垫着脚使着劲去理解他们的念头,然后在他们义无反顾地从她和他们父亲的荫蔽中奔出去的时候不停地为他们祈祷,再也无法替他们遮风挡雨。
“我是劝不住你们,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她已无奈地摇起了头,语气也不知有多复杂,“母亲也不是贪心的人,统共也就一个心愿……”
“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么?”
贺敏之上了年纪、可熬不了夜了,跟儿子说话到九点便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白清嘉扶着她进了厢房、又给她铺好了床,终于劝着人歇下了。
她自己却还睡不着,想了想又从房里出去了,走进堂屋的时候正瞧见她二哥靠在木头柱子上抽烟,烟雾缭绕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唐,大概他心里也远不像今晚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勉力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去哄母亲罢了。
他见她回来便挑了挑眉,看样子却并不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朝她笑,又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的时候可没好气,看着他抽烟的样子皱起了眉,说:“还真有了瘾?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二少爷可不在意,摆摆手就打算混过去,为防妹妹穷追猛打又先一步调侃她,说:“你二哥本就是个混不吝,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落,可不像你那位徐将军一样风骨峭峻。”
白清嘉也知道她二哥在此时抬出徐冰砚是为了压她一头,可分隔时忽而听到爱人的名字她还是难免被拨动了心弦,于是脸上就露了怯、还开始语塞了。
她二哥一看她这样子就笑,那副样子哪有什么长进?分明还跟过去一样浪荡!
她生气地瞪人一眼,作势要去踩哥哥锃亮的高级皮鞋,他便知她是恼羞成怒了,漂亮的狐狸眼中全是笑意,手一勾便搭上了妹妹的肩,就跟他们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别生气么,”他笑得风流,一边哄人一边又伸手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二哥可给你备着礼呢。”
白清嘉嗤了一声、才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刚要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自己不稀罕,眼前便忽而出现了一抹漂亮的红色。
她定睛去看——才见那是一条通透名贵的红宝石项链。
啊。
这……
“你哥可不欠你的账,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做到,”她二哥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吸了一口烟,神情仍然是她过去最熟悉的散漫,“瞧仔细了,这条的成色可比当初你拿去赌场给我顶账的那条好多了。”
轻飘的话语唤起遥远的回忆,白清嘉这才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滩666号大赌场里发生的旧事,彼时她二哥正为了救一群革命党而跟淞沪警察厅的官员打牌,一口气在赌桌上输给对方几万大洋,她被叫去拿钱救场,从赌场出来时他便答应过她,往后会赔她一条更好的红宝石项链。
哥哥……
……他竟然还记得。
其实项链不项链的根本不重要,白清嘉也早就不记得这些无谓的琐碎了,可彼时她的心情却又的确万分复杂,既有些酸涩又有些满足,像是尝多了苦的人忽然意外吃到了一口糖,忽而不敢相信这样的甘甜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二哥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叼着烟亲手将那条项链戴在了她脖子上,美丽的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被她莹白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不错,勉强算配得上我妹妹,”他又笑了,矜贵的笑容隐没在缭绕的烟雾后,“也得亏当时是我买下它,不然你说它得多怄气?”
这大概就是白二少爷一贯的方式了,用调侃和玩笑稀释郑重与温情,可熟知他的人却总能知晓他的用意,更能透过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看到他真诚纯粹的那颗心。
“哥……”白清嘉已十分动容了。
白清远却受不住这等陈情的场面,干脆摆摆手示意她免开尊口,接着便闲闲散散地抽着烟往堂屋外面走去了。
“早点休息吧,我也累了,”他颇有几分落拓地随口说着,“过两天还要赶路回上海,你要是真感动,到时候可得让你哥蹭蹭徐中将的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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