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 第54节(1 / 2)
皇后眼眸低垂,片刻后便从善如流,放了药碗,在殿内端坐了,听眼前人沉声道,“你的眼光倒是一直不错……可你敢爱上他,便要做好同我一般下场的打算。”
钟离尔拿出帕子拭了拭指尖,浅笑着不置可否,“儿臣不是母后,当年事,母后对不住梁大人,对不住先帝,更对不住皇上。”
乔翎冷笑一声,“你倒是菩萨心肠,有了心上人还惦念着连烁。可惜,不是人人都如你儿子一般,有那个好命远离这腌臜俗世。在权谋场里论情爱,谁又比谁干净了一星半点儿去。”
钟离尔眼眸收缩一瞬,乔翎却浑不在意,“你不必那样看着我,总归这条命我也不想要了,偿还你便是。有一句话你说得对,当年我不肯同他走,累得他丢了性命,是我对不住他,可平白捱这几十年折磨的是我,不是他。”她顿了顿,看着眼前韶华仍存的女子,似真心疑惑道,“换做你,你当如何?”
皇后看着她,坚定道,“有些事儿,就算结局早已注定,也仍值得放手搏上一搏。何况,若是有幸逆天改命,这一生便大不同,何至于如你一般,孤老终生,悔不当初。”
乔翎眼神有些迷蒙,摇头轻声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前半生风光无限,你不曾尝过什么苦,所以你无所畏惧。”
殿内有颓败的腐朽气味,混着药味儿刺鼻,她强忍着凝眸,“许是罢,可在我的心中,我要的,必然值得我压上全部身家。”
乔翎将双手举起,反复瞧了瞧,一双手细腻柔滑不再,枯瘦的皮肤爬满皱纹,昭示着这几十年的流光一去不返,她合上眼,忍着胸口处的疲惫疼痛,强撑着道,“哀家着实不喜欢你,不光是因着你母族与我乔家的恩怨,你是有一半相似的我,与我有着类似的来路。这些年每每瞧着你,哀家总是想,若我当年做了不同的抉择,那夜与他不顾一切离去,该会是怎样。我也会与他子孙绕膝,四世同堂么,就不必再日日期盼来世之约了罢……”
钟离尔心头闪过一瞬不忍,掐着掌心转首不去看妇人哀戚面容,却仍听她喃喃自语,“多说无益,这辈子我终究是一个人熬过来了,只不知阴曹地府里,他可还在等我。否则此生惘,便枉错过生生世世。”
乔翎长出一口气,看着钟离尔唏嘘,“当年哀家死活不让皇帝立你为后,他却仍是一意孤行……走到今日,祁氏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哀家亦忍了你这些年。哀家这个儿子,这一生与他没有福分好生做一对母子,若予他温情,哀家自觉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对不住臣熙。你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何尝不是……”
妇人深深呼吸一瞬,钟离尔一颗心疑惑悬着,半晌,她却只是自嘲一笑,“罢了,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你既已心有所属,也是你们的缘分尽了。这一世我也活到现在,只剩一件事,须得与你说清楚,当年京郊驿站那场大火,与哀家没有半点关系,你若还将此事记恨在哀家身上,可真是错付了仇恨。”
昔日剑拔弩张,血海深仇的婆媳二人,斗了一辈的两大氏族,如今一个覆灭,一个苟延残喘,家族赋予她们的荣光与痛楚都远去,剩下的,不过是这些朱门大户中,一个个女人背后满目疮痍的,无人问津的一生。
皇后抬眸看着她,半晌颔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母后这番话,儿臣信了。”
乔翎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样,看着面前华服的丽人,面容年岁,无一不正好,半唏嘘半期待道,“你心中瞧不起我的抉择,这一世哀家玩弄权势,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可如今真当你一步步接触皇权……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哀家倒要看看,你能坚守到几时。”
她不待钟离尔回答,便抓起药碗,当着她的面儿一饮而尽,末了用手指擦去唇畔残汁,长舒了口气,神色似解脱般快慰,靠在榻上阖了眼,与她道,“我那婢女秋穗,怕是要生殉了我,你若存一丝善念,为你自己也积些福报,将她调去伺候烁儿的乳娘罢。哀家累了,皇后退下罢。”
清欢扶着皇后步出慈宁宫时,那年宫门口烈日下,闪过她双眸的铜鹤仙龟仍静谧无声。
物是人非,仙鹤眼中静谧睿智,似看穿这尘世一切苦乐。
到头来不过不值一提。
她步履有些踉跄不稳,从见证了一个女子一生孤寂痛楚的宫室逃脱出来,却仍被她那些绝望紧紧缠绕着。
她觉得窒息,甚至惧怕。
因她心有挂碍,心有所爱。
乔翎这一生,登高位,坐宝座,笙歌曼舞,天地来贺,诸此种种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不得片刻好眠,白日享极乐,月夜化修罗。
爱与恨在权势利益的衬托下都不重要,世人只朝她俯首叩拜,供奉她金山银海,无人在意她的心之所系。
旁人的一生到底已是这样,可她的良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与她顺遂如愿。
所谓子孙绕膝,四世同堂,是多少凡尘情人毕生希冀,可到头来,相携共度者不过寥寥罢了。
天鼎八年正月十六,寅时,皇宫上空撞起沉闷钟声——慈宁宫太后乔氏,由帝皇陪伴于病榻前,驾鹤西去,结束了她四十八年的南柯一梦。
彼时雪落一夜,奔忙太后乔氏丧仪的皇后于晨光初至时,瞧见汉白玉宫道上的积雪化入朝阳,如同精心调制的胭脂水色。
女子狐裘雍容无双,抬眸遥望,延至朔北的天空一望无际,孤雁嘶鸣,带不回她愿聆的只言片语。
这宫中,究竟又一度人鸟声俱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厂臣:我出个小差,很快回来。
第79章 诉情浓
北方的元月冰寒彻骨,放眼望去是比之京城不知辽阔多少的林海雪原,乌青色的城墙屹立连绵直千丈,在大雪之中庄严醒目,这是一国的尊严,也是一国的脊梁。
不同于南方婉约柔媚的垂柳,这里的白杨笔挺肃穆,在皑皑积压下仍旧无声向上,人从树下经过,厚厚的落雪被脚步声惊扰,会间或扑簌掉落,沾染人的眉睫,便似又一场鹅毛。
远天压抑苍茫,风雪打着旋儿呼啸,那人衣衫的红,是这城墙之上,乃至这北国,唯一鲜艳跳脱的颜色。
缓步登上城楼,立在城墙处瞭望,江淇面容欺霜赛雪,伸手拂过眼前青砖上皎皎洁白,一半凄寒融化在他指尖,一半却飘飘扬扬,依傍在他黛色鹤氅下摆,几番缠绵,不忍去。
守城的士兵持长矛站立,睫毛上渐渐被喝出的冷气结了一层白霜,却眼也不敢眨。江淇看着身边的人,他眺望着远方,尚且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动天下的东厂提督笑了笑,亦往他视线尽头远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乱世堪为枭雄,盛世可定苍穹。”
身边的人笑容带着不谙世事的羞涩,却隐隐可见沸腾热血,“我以前从不敢想,外面的天地这般辽阔……”
江淇颔首,迎着风雪收缩了双眸,“有些束缚若不打破,便永远只能坐井观天。没见过辽阔景色的人,便不会真正懂得何为胸怀。假山假水看腻,这山河一片大好。而你我,该为了心中所爱誓死捍卫。”
他顿了顿,侧首对上身侧人目光,从一旁的士兵手中将一杆红缨枪扔给那人,笑意赞许笃定,“我希望,这是你拿枪的意义。”
年轻的小将抿紧唇角,拿枪的手些许颤抖,带动枪顶红缨曳动,触手冰凉却难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半晌,他嘴唇开合,却终究未言只字,只对着江淇重重颔首,许下这一世戎马倥偬。
二月初,宫中乔太后丧仪毕,阖宫却仍不着艳色衣衫。皇后这日一身浅青色月华群,只斜斜插了支银步摇,听闻兰妃之兄两浙知府秦大人今晨上了封折子,言杭州一举人黄氏年逾古稀,属文细数这些年帝皇几番借故更迭朝臣,实施改革之事——怒斥连烁为了实行新政不择手段,寒老臣之心,废祖宗百年基业,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昏君,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一怒之下撞柱而死,以为明志。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腐朽陈旧的文人骚客纷纷联名批判,好不容易得以实行一阵子的数条新政,如今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因着平头百姓闹事,朝廷进退两难,竟有难以压制之势。
晚膳时分,天子毫无征兆地驾临坤宁宫,皇后心中蓦地一惊,却仍强撑着笑意请了安,连烁俯身一手扶起她,钟离尔便巧妙侧身,与帝皇相邀道,“臣妾方要用膳,皇上便赶来了,可是赶得巧了,臣妾请皇上上座。”
连烁面容有些许疲倦,苍白模样竟与那日乔太后颇为相像,钟离尔垂下双眸,不再与他对视,连烁便依言与她落了座,瞧着满桌子精致可口的御膳,却迟迟未动筷。
皇后盛了碗乌鸡汤端与他,仔细打量着连烁神色,轻声道,“皇上可是看着这菜式没有胃口,臣妾再吩咐他们换了别的来?”
连烁瞧着她笑了笑,星眸中神采较之从前黯淡些许,梨涡浅浅浮现,看得她心头一噎,忙压抑了心绪,他喝了一勺汤道,“朕方才只是在想,这一桌桌的佳肴美食,皇后与朕是见惯了的,一餐非要摆得满满当当,仍有不知多少菜色在御膳房根本没有上桌的机会。这便是所谓天家富贵罢,换作寻常人家,不知够吃上多少天……”
钟离尔瞧着他真心叹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大明之福。”
连烁自嘲一笑,摇摇头,瞧了桌上如意卷一眼,转首看她的眼眸中有些许憧憬,“待到今夏,朕带着皇后出宫去微服私访,才好体察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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