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 第64节(1 / 2)
第91章 淇水泱
腊月廿四,亭苑茫茫雪上有雀鸟抬脚跳行,御花园的宫人撒上一小片芝麻谷子,由着雀鸟热闹争抢,叽叽喳喳的声音倒削减几分阖宫枯寂。
皇帝御笔封笔,整个宫中又迎来年关独有的轻松惬意,因着今年忙碌于前朝政务,皇太后钟离氏便将筹备新岁宫宴等事交由顺太妃、宁太嫔等人去操办。
晨间她推开慈宁宫的菱花窗,小花园的雪景一派晴好,枯枝似都都生动了几分,太后眉眼弯弯回过首去,方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得一殿的空荡。
寒风掠入,钟离尔顿了片刻失笑一瞬,清欢便进殿来请太后用早膳。移步外殿,瞧着桌上玉盘珍馐,蓦地想起连烁与她说“皇室以天下供养”的那一日。
垂眸一瞬,她回首朝着小令子问道,“今年给大臣们的赏赐都分下去了么?”
小令子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回太后的话,今儿一早都分发下去了,此刻想来已送到各位大人手中。”
她笑着点点头,又瞧着清欢眨了眨眼,“左右今日罢朝,臣子无事君主亦无事,哀家也难得清闲,年节下宫外想必热闹,咱们出去走走。”
清欢一听,又惊又喜,想想却还是摆手道,“宫外正是乱的时候,太后想要微服私访,如何不通知东厂护驾?”
她笑着央道,“一大群人呼呼喝喝有什么意思?让梁宗捡几个武功高强的亲军侍卫,咱们走小路,去百姓田野间瞧瞧。不往人山人海的集市凑热闹就是,放心罢。”
说完不肯给宫人通报的时间,直教阖宫忙活起来,更衣打扮作寻常人家模样,便吩咐了马车,带着清欢与梁宗并三五侍卫直从午门出了宫去。
待到马车再次驶出皇城境内,她这才觉着自个儿着实又如年轻时那般任性了一回。
不知为何悄悄往外看一眼,从车帘处吹进的寒风却都是雀跃,这份舒心名叫自由,名叫无拘无束,此刻的轻快感令她恍然。不论在权势里摸爬滚打多少年,她骨子里却仍热爱这这份令人热血沸腾的恣意潇洒。
清欢感知到她的愉悦,转首笑着朝她笑了笑,车外是渐渐摆脱红墙琉璃瓦的寻常冬色,放柔了声音道,“奴婢许久不见太后这般笑意……今日若是高兴,咱们便多在宫外走走。”
钟离尔侧首,弯了一双桃花眼眸,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只道,“离了宫,便以夫人唤我罢。”
清欢点点头,极高兴地顺着她应了声,“哎,夫人!”
钟离尔朝她宠溺一笑,转首去瞧着窗外的皑皑雪色,并未再言语。
马车行至一处村落,渐渐苍凉空旷,屋舍不过最普通模样,钟离尔打起帘子,忽然瞧见远处田野上有雀鸟纷飞,便笑道,“就在这儿停车罢,咱们沿着小路往田间走走。”
一行人在田间沿着村落前行,被雪覆盖的庄稼间或露出几缕枯黄色,她心中却不见悲戚,只因瑞雪过后明年春来时,此处便又是一方盎然天地。
行至村口尽头,田野仍是一望无垠,举目远眺,雪色天光融为一体,端的是山河大好模样。
她正欲回身,却听见前方有几声不甚清晰的骂声,蓦地转首去,只见前方田间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坐着个满鬓银霜的妇人,面前站着个叉腰的大汉,拿着鞭子对着妇人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梁宗瞧她神色方欲差人上前清路,钟离尔却蹙眉抬手制止,由清欢扶着便径自踏雪上前去。
走近见得那大汉神色得意张狂,口中高声骂道,“你成天坐在这儿,碍着老子出村子赶集,明儿老子就把这大石头搬走,你就算在这儿站成一座望夫石,你家那短命的死鬼也回不来了!”
老妇人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握紧一把木头拐棍便转过头去缄口不言,钟离尔闻言怒火中烧,未等清欢开口便寒声斥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那大汉楞了一下,随即转头看来,面露凶相,可瞧见梁宗等人持剑在一旁相护,气焰便熄灭了大半,只嘴硬回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村里的事儿,哪轮得到外人来管?”
梁宗轻飘飘踹了他膝盖一脚,大汉便一个站不稳跪在了钟离尔面前,梁宗漠然道,“与我们夫人说话,你没资格站着。”
老妇人亦瞧过来,仔细打量钟离尔,见她睨了那大汉一眼,轻蔑笑道,“人高马大的汉子,不做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一身的蛮力尽使在这儿欺负一个老妪,算什么东西。”
那汉子方要抬首,梁宗的剑鞘便冰凉地贴了上来,沉沉压下了他的头颅,钟离尔嫌恶地转开目光,“往后若是再让我知道你这般作恶,便割了你的肉,埋在这片田野中,权当地里的肥料好了。”
梁宗见那人不住求饶,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直催赶道,“还不快滚,没的污了我家夫人的眼!”
那人拉着骡子连滚带爬地跑了,钟离尔再不瞧他,转首微倾身对着一旁的老妇人道,“婆婆放心,往后他定不敢再前来骚扰。”
老妪布满皱纹的面容上笑容和善,却也充满着戒备与疏离,只对她点头致谢,“多谢夫人,只今日太阳还未落山,我并未与外子说完话,不能相送夫人了。”
钟离尔闻言诧异一瞬,随即却仍不放心道,“既如此,婆婆家中可有子女?日落雪路难行,我教人请他们来接您回去。”
妇人目光怔忪片刻,随即对她一笑,坐倚着拐棍摇头,“外子十九年前参军去了北边,刚走几个月,方出生的孩子就夭折了,家中只我一人。”
她心头狠狠一颤,瞧着妇人密布风霜沧桑的面容抿唇片刻,不顾雪天寒冷,撇下身后众人走上前去,与她一道坐在了石头上。
长出一口气,直染得鬓边也有了霜雪意,她瞧着眼前苍茫的天地轻声道,“不瞒您说,我亦有个夭亡的孩儿……”
老妇人闻言转首深深看了她几眼,压下叹气,只道,“瞧着夫人寒冬指尖泛白,想来身子孱弱,怀子之时定不少受苦。”
她想起当年种种苦痛,只觉恍如隔世,颔首道,“那年害喜症重,我夫君不远路途,特地寻了上好的酸枣山楂……”
说到此处,却垂眸顿了顿,笑意转瞬即逝,她轻嘲世事道,“我这一生,曾经有过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只可惜,幼子走后没两年,我夫君英年早逝,亦舍下我去了。”
妇人与她笑了笑,由衷道,“听夫人所言,想必与尊夫亦是情谊甚笃。”
她看着妇人,无声笑着点点头,老妪无不唏嘘,瞧着远方道,“当年外子行军前,与我亦是一对恩爱夫妻。自别后日日在此盼不回他,伤心徒惹一身病痛,我年轻时,做些活计仍可维持度日……这些年散尽千金,在这人世也无甚趣味,只不知何日才能再得个团聚。”
她瞧着妇人寒冬腊月一身褴褛,鬓发却不见丝毫凌乱,面容亦不见仓皇颜色,心知她是时刻备着去泉下见他,一时只觉酸涩难当,如鲠在喉难开口。
老妪见她模样,却笑着安抚摇首,用枯枝一般的手摩挲了她的手背,片刻便拿开,“夫人不必替我难过,人各有命。你我今日在此相遇,又同是这样的伤心人,能与夫人做个忘年交,我便知足了。盼只盼战事早日停歇,让士兵们都能归家团圆,少些伤亡,世间亦少些枯等的妻儿。”
她心中震动,感叹于老妇人的胸怀,瞧着那苍老侧颜的目光不自觉肃然起敬,“婆婆这般胸襟,倒让我自愧不如……当政者轻飘飘的一声令下,却要让多少家庭流离失散,多少年轻的丈夫与父亲血洒疆场。”
老妇人转首瞧她,笑着摆手,“夫人抬举老身了,什么胸襟,不过是将心比心,己所不欲罢了。”说完与她感激又道,“这些话许久不曾有人听我提及,自外子走后,我的思念都只好缄口不言,说多了徒招人厌烦……今日有夫人听我絮叨半晌,心中实在快慰。冬日寒冷,夫人身子不好,及早回去罢,咱们有缘再见。”
她知道妇人只愿与心上人再独处絮语,亦不推辞,起身将身上狐裘解下,亲手工整叠好,放在老妇人身侧,垂首行了一礼,只见老妪瞧着她浅笑不语,便由着清欢扶着,带一行人原路往回去了。
上了车,清欢将汤婆子紧忙塞入钟离尔手中,瞧她靠在围子上出神,亦未打扰。
车马颠簸半晌,眼瞧着田野消失在视线尽头,钟离尔轻声吩咐道,“回宫后,寻个侍卫与宫人来此处照料婆婆……若她不肯受,只帮衬着她日常起居用度,在暗中护她安全便是。”
清欢欲言又止,却还是点头,应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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