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36节(2 / 2)
姜含元缩脚,避开他手,“明日回去,本就是我的想法。照殿下安排的便是……”
出过这样的意外,莫说是他不敢再放自己一个人在此,便是她自己,也没那个大脸了。悉数照他说的做就是。算着时日,三月之期,头月也将将就要过了。
“跟前也无人了,殿下不必如此。”她略一迟疑,接着,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停了手,抬眉看向她,目光瞬间仿佛带了一丝锐芒,“你是看不起我?时时刻刻拿捏作态,便如脸上覆有假面?”语气竟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姜含元一怔,实在没想到因自己那一句话,他竟被冒犯至此地步,忙道,“你莫误会,我岂敢看不起殿下,更不敢冒犯。以殿下之位,一言一行,岂能由心,更不是我能妄论是非的。我方才的意思,只是……”
她本就是口拙少言之人,顿住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讲。
他再看她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目光中的那一抹尖锐锋芒消失,重归温和,也没起身,只顺势坐到了她脚旁一张搁脚的地墩之上,背靠于榻沿,一腿弓膝,膝上松松搁了他方才要替她脱鞋的那只手,另腿则尽情地展直出去,状若小憩。
他沉静了下去,姜含元也就不再开口,便如此,她高坐于榻沿,他矮傍着她腿。香炉的镂口里,不绝地静静吐着缕缕淡烟。
片刻后,她忽然听他说,“我少年之时,常常出宫外游,曾在一间伎坊观看几名假面贱优以吞吐火技狎客。他们的面具,有笑,也有鬼怖,浓墨重彩,栩栩如生。不知为何,那日一名笑脸贱优吐火失误,竟烧到了他对面之人,火团迅速布满全身,后来虽被扑灭,但那人也是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那二人平日关系应当亲厚。我看见那肇事人扑到了伙伴身边,痛哭不已,然他却忘摘假面。他一边笑脸,一边悲泣不停,情状之诡异,难以形容。我本常去那里消遣,那回之后,我便一次也没再去过了……”
他微微仰面,对上姜含元俯视下来的目光,一笑,笑意里似带了几分自嘲,“方才你说得也是。假面久了,人便习以为常,容易分不清是真或是假。如我少年时见的那名笑脸贱优,悲泣之时,也忘记摘下笑面。”
“殿下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违心勉强之举。”姜含元终于说出了方才她想说的话。
他和她再对望片刻,起初不言,只收了腿,从地上起身,向着她再次伸出那手,方道,“不过,我也确实是想为你多尽几分心力的。你是将军,将来战场如何,非我能掌,但你如今是我迎娶过来的王妃,有任何不测,便是我之大过。这回令你遭遇如此惊险,是我无能,我极是对不住你。”
姜含元终于还是没再避开了。
他若觉得如此对她,能令他多几分心安,那便由他了。
他替她除了鞋,抱起她的伤腿,轻轻放上榻,令她靠下去,随即道,“你好好休息。出来多日了,朝中有些事积着,送来了这里,我去书房处置下,早,我便回,若是太晚,我便在那边歇了。”
他走了出去。
过去的这几天,姜含元几乎脚不沾地,没日没夜,醒了睡睡了醒而已,此刻依然精神,一时也睡不着。闭目假寐,脑海里一会儿思他方才自嘲的那一番话,一会儿想起前几日归来途中张宝在她面前说的另些话,道那日摄政王怕她不测,不顾陈伦劝阻,执意亲自一趟趟地下水寻她……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深夜了,当睡意终于朦胧微微袭来之时,忽然,姜含元记起了一件事。
她带来这里的碑帖和她前些天的习字,好像还在书房里!记得是临出游的前夜,她写完收了,随手搁在了案旁的一尊置架之上。
姜含元睡意全无,后悔怎当时没有收好。踌躇了片刻,决定过去看看。他没发现最好,寻个由头,悄悄带出来。若是已被他看见了……那就再论。
姜含元立刻下榻,双脚落地,试了试痛感,已无大碍,披衣系带,开门出去。两处不远,仅以一道雨廊相隔,几步便到。
这间用作藏书的殿室牖窗里此刻依然透着灯色,门虚掩着。知他还在做事,姜含元便轻轻叩了叩门,稍顷,听到里面传出隐隐回应之声,“进。”
她推开了虚掩的殿门,看见本应是在侍夜的张宝坐在外殿的一张便榻上,人倾倒在了角落里,歪着头流着口涎,睡得死死,自己进去,他都分毫没有觉察。
她经过张宝身前,慢慢入内。书案面向南窗而设,他背对着她,伏案而坐,提笔正在写着什么。案前那架银灯大檠烛火通明,他的背影全神贯注。
姜含元看了眼置物架,看见碑帖习字一卷还在原位,他应当没有发现,松了口气,说,“前两日睡得太多,晚上我睡不着,过来寻一册书消遣。取了便走,不打扰殿下。”
他停笔,转头,看一眼她的伤腿,说,“你去瞧吧。”
姜含元走到架前,看了看,随意取了一卷,随即伸手,去拿碑帖习字,忽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又起来了,“你想习字?”
姜含元手一顿。转头看他。见他没有看自己,依然低着头,执笔,在一道不知为何的文书上写着些类似批注的东西。心里明白了。必是叫他过目了。
罢了,看见就看见,也是无妨。
她索性大大方方抽了出来,说,“先前从王府那里带来的,闲暇临帖,当做打发时间。我就不扰殿下了。不早,殿下这边也早些休息。”
她说完要走,却见他运笔如飞,似是加快写完最后一点东西,随即投了笔,说,“稍等。”
他吹了吹墨,合了本子,起身朝她走来,将她另手拿着的那卷用作掩护的书给抽了出来,放回到架上,道,“回去就睡吧,还看什么书。走吧,我事情好了,也回了。”
姜含元知他是看破了自己的掩饰,便一言不发。他再瞧了瞧她另手拿的碑帖和习字,微笑道,“不是故意要翻你东西。是取物之时,无意看见。”
姜含元也回以微笑:“无妨。”
“你若真觉这字还能勉强入眼,我可以教你。”他继续说道。
姜含元起初没有完全会意,抬目,对上他那一双望着自己的淡淡闪着笑意的眼,忽然顿悟。
没有想到,她用来临字的碑帖竟然就是出自他手。再想到自己方才的遮掩,尽数落入他目,心里未免便对自己生出了几分羞耻和懊恼之感。
“这碑文好像是我十六岁时为一开国之臣写的。这么多年,早就忘记,没想到又看见。字法全在一个功夫。像我这几年,疏于练习,功夫荒废,再叫我写,我也是写不出当年的感觉。”
他的语气状若闲聊。
姜含元本也是心胸开阔之人,那缕暗臊懊丧之感,很快便也就消散了。
“殿下你日理万机,不敢占用殿下时间。我慢慢临这碑帖也是一样,若有领悟不到之处,我再向殿下请教。”
他点头:“也好。”
姜含元顿了一顿,又道,“殿下你那日为了寻我,还曾冒险不顾劝阻多次下水。我须向你再道谢。我也要叫殿下你知道,往后我必会加倍小心,绝不敢再叫殿下因我而如此涉险。”
他一怔,目光瞥了眼外殿,微微蹙了蹙眉,“可是张宝告到你这里的?就他多话!”
姜含元还没开口,那在外间睡歪了的张宝的耳中飘入发着自己名字的声,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擦了把口水,从榻上翻滚而下,快步入内,“殿下何事?奴婢听用——”抬起头,看见姜含元也在,擦了擦眼睛,见没看错,忙又叫王妃,躬身向她行礼。
姜含元忽然隐隐生出一丝想笑的感觉,立刻压下。
束慎徽却是神色不悦,叱道,“蠢材!除了话多,就知道睡!”
张宝这下彻底醒了,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话多,还好睡!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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