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盟(2 / 2)
“三五三可以起飞。注意机场西北有压路机。”
“roger(收到——编者注)!”
于是张相则用右手柔和地往上推油门,螺旋桨越转越快,速度也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吼声震耳欲聋。坐在右面座位上的何其强看到转数表指示2700,油门正好五二时,便一拍张相则手背,接过油门让它稳定在那个位置上。张相则双手轻轻往后拉驾驶盘,飞机跟着离地。先踩一脚刹车,让轮子不再空转,然后示意何其强收“起落架”,自己则腾出右手转动“调整片”,逐步爬高。沿路收听气象报告,天气越来越坏,张相则修改了他的飞行计划,改用仪器飞行。快到目的地时,他问何其强:“ks的仪器下降程序,你熟不熟?”
“可以。”
“那么你来做落地!”
“我做落地?”
“是的。我完全信任你。”
何其强转脸去看张相则,他正拿起话筒代替副驾驶的任务——呼叫塔台:“ks塔台,这是空军cxx三五三,高度五千,航向三六○,五分钟到达电台,请求穿云下降,并作g.c.a.管制进场。请回答。”
“空军三五三,这是ks。你可以通过电台,保持高度,在空中待命。”
何其强也从机中听到了电台的回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兴趣和信心,跃跃欲试的情绪不断高涨。接过驾驶盘,非常正确地保持原来的高度、速度和航向,在灰茫茫的云层中穿越。突然,“无线电罗盘”的指针掉了下来,正指着180,那表示不偏不倚恰从电台的上方通过。这五千尺高度的空层,属于他所有,虽然地面风雨交加,云里一团混沌,何其强却有近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从无线电中,何其强知道在他下面有两架民航机和一架美国海军飞机也在等待。另一架空军的“军刀”则已到达“最后高度”,正由地面管制进场。
四千英尺、三千英尺、两千英尺,每降落一架,在上面的各机,按照电台的指示,依次递降一千英尺。现在,三五三号机已经低空通过电台,由g.c.a.照雷达镜幕上显示的情况,指挥进场。到了第五边,换上另一个人的声音跟飞机通话。
“空军三五三,这是‘最后管制员’,我的声音好不好?请回答。”
“ks地面管制进场,这是空军三五三。你的声音很好,请指示进场。”
“空军三五三,听到了。以后不要再回答。你离着陆点七英里,请降低到下降空速。你现在离跑道中心线左面三百英尺,向右转一度。现在你的方向三六○。航向速度保持得很好。在进入下滑航路前,建议你把‘阻板’放好。离着陆点五英里,你现在接近下滑航路,开始下降,保持每分钟五百英尺下降率。离着陆点四英里,正在航线上。塔台准许你低空进场,检查轮子,放下锁好。跑道很滑,着陆时注意。你现在比航路低四十英尺,调整下降率,低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十英尺,好,你修正得又快又好,正在航路上。离着陆点三英里,航向三六○。离着陆点二英里。离着陆点一英里,高度x百x十英尺,云高一百英尺。现在已到地面管制进场最低限度,我继续告诉你的方向与高度,请你自己判断决定……”
张相则迅速向何其强看了一眼,他毫无表示,也就是不顾天气,决心进场的表示。
“最后管制员”也继续指挥:“正在航路上,你的下降率航向保持得很好,在航路上,现在通过跑道头,你快要看见跑道……”
豁然开朗,飞机出云,跑道正在前方。何其强轻轻往后带头,改成“平飘”,两旁的房舍景物,在既密且粗的雨丝中,倒退如飞,就像看一张放映次数太多的陈旧影片一样。
轮子轻稳地着地,何其强立刻开车,到速度能够控制以后,再重新开车,缓缓滑行,一切手续处理得非常细腻。到达指定地点,完成所有的动作以后,摘下耳机,微笑着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做穿云下降,我还是第一次。”他伸握了几下左手:“用左手操纵油门,我不太习惯。”
“我这个考试太苛求,也太大胆。不过,”张相则伸出手来,“你确是可以信任的。”
何其强也伸手相握,发觉张相则一手心的汗。他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在正驾驶的名单上,重又发现何其强的名字。
两个月来重压在心灵上的铅块,就这样轻易地被移去。他所特别感觉安慰的张相则那种充分信任的友好态度,简直令人感激涕零。这自然也是宽恕他的过去的有力表示。
晚上进城看朋友,准备庆祝一下。朋友不在家,却有两瓶金门高粱留着给他。为喜悦和轻松所笼罩的何其强,无法拒绝这两瓶醇冽名酒的诱惑,找了一家他所欣赏的馆子,一个人开怀畅饮。兴奋的情绪,不断扩张、弥漫,他从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觉得无一处不是可爱的。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包围在浓重的酒味和呕吐以后所遗留的难闻的气息之中。所有的兴奋和快乐一齐消失,只剩下失悔和不安。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表,长短针聚集在11上面。“糟了!”他记起上午应该轮着他值班警戒。赶紧挣扎着爬下床来,先一口气灌下几杯冷开水,然后扶壁走到盥洗室,拧开水管,让清凉自来水冲刷头面,这才感到舒服些,立刻穿衣服上机场。
“你记大过一次。”一到机场,甘锦道就告诉他。
“记大过?”何其强怕是听错了,再问一遍,“是记大过?”
“可不是记大过,都已经公布了。”甘锦道接下去问,“你昨晚上哪儿喝的?宪兵把你送回来,我简直都认不得你了。”
何其强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惦记着一点:“中队长怎么说?”
“让你一来就去见他。”
迟疑着进入中队长办公室。张相则面如秋霜,劈头就问:“你看到昨天的通告没有?”
“什么通告?”何其强莫名其妙。
“总司令的命令,空勤人员不准酗酒。昨天上午就特别通告了。”
“昨天上午我在宿舍休息,下午一到场就出任务,回来都天黑了。我还不知道总司令有这个命令。”
张相则不响。神气之间,仿佛词穷似的,又好像做了一件什么鲁莽的事。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自然是何其强让张相则先说:“你知不知道晚上违犯军纪,今天耽误了警戒?”
“是。”何其强点头承认,但不知为何有口服心不服的感觉。
“如果你愿意写一个悔过书,我可以请求大队长减轻你的处分。”
“那是我应得的处分。”话一出口,何其强立刻懊悔不应该这样傲慢。可是话已收不回来了。
“好,你去吧!”
回到宿舍,何其强自怨自艾,愧恨不已。忽然,他发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中队长要这样急于处分自己?连给自己一个辩护的机会都不肯,这是一种爱护部属和处事对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这是一个疑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疑问。何其强想否定它,而终于不能释然。于是张相则和他之间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又被重新捡拾起来估量。他觉得不可解释的事太多了,为什么他推托着不愿意提起往事?为什么他不同意自己调差?为什么他要在自己对飞行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加以严峻的考验?
“这一切不可解释者,乃是基本看法的错误。”他忽然找到了这个答案。接着而来的是不寒而栗,就像在卧室中发现一条毒蛇一样。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他之不愿意谈起往事,即是拒绝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不同意自己调差,是不愿自己脱离他的掌握;他要自己做那个穿空下降,是存心难倒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处分自己,是要把握机会打击自己,更重要的是在技术上他无法达到使自己停飞的目的,只好另外用手段。总之,他要慢慢地折磨自己,巧妙而又刻毒地报复,将有无数阴谋,层出不穷地在等待。
这解释是如此圆满,然而却是如此可怕。
从此,何其强怀着与毒蛇同处的心情看待他的中队长。同时他宿命地相信那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此产生了一种愚昧而可怜的心理:不求上进,只求早早还清他的“债”。一半是情绪,一半是故意,飞行技术乃又形成曲线,竟致参谋部门不大敢派他任务。他也乐得偷懒,遇到任务下来,有信心的时候便接受,否则只要随便假借一个理由就可以推掉,而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中队长成为他的“预备人员”来代替他。这在何其强也是可以解释的:“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的缺点暴露得更为显明。”
同事都对他不满——连甘锦道在内,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查问,独有张相则常加庇护。“这用心何在?不问可知。”何其强自己认为看得很清楚。
终于有一天,张相则“用心何在”,何其强不愿再问。因为,张相则殉职了。是圣诞前夕,当何其强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鸡的晚餐时,张相则因为发动机空中起火,人机俱毁。
是张相则代替何其强出任务,也就是说张相则代替了何其强牺牲。不论如何,何其强觉得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原想早早还清旧“债”,谁知反又加上新“债”,而且永远无法偿还,这是何其强特别感觉难过的地方。
这时他想起尹文玫。他决定要去做任何有益于她的事,借以减轻自己的歉疚。
十几年不见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远比何其强所想象的来得理智、冷静。
“你这样关切我,相则也会感谢你的。”当何其强说明来意之后,尹文玫这样回答,“政府对遗属照顾很周到,而且我在台湾没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绝不致发生问题。我只是要求你一样。”
“是什么?你尽管请说。”
“我要求你的是,对相则不可误解!假使如此的话,那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则会死不瞑目。”她站起来开启五斗橱,从一个嵌螺钿的木盒子中拿出两封信,递给何其强:“你看这两封信。”
何其强慎重地接过信来。一封开了口的是张相则寄给尹文玫的,另一封还没有拆开的是尹文玫寄给张相则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邮戳,正是张相则失事那一天,想来一定是因为收信人已经亡故,所以退回原处。何其强先看这一封:
相则: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非常赞成你的办法,衷心欢迎其强来住一两天。明天大休,你带他来好了。如果他不肯来,你也不妨把这信给他看。
家里…………
何其强无心看她谈家常,赶紧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强”两字,便接着看下去。
其强的一切,使我很苦恼。在静下来时,我常常检讨自己,我让他当我的副驾驶,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关,同一命运;我劝他不要调差,是为他前途着想,以其强的聪明,这两点我想他是了解的。我所错误的,第一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显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为谈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愿再谈,可能使他误会。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让宪兵送回来之后,我非常痛恨,为了整饬军纪,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给了他应得的处分。这一点并无错误,错误的是愤怒之下,操之过急。从此以后,他就对我有了另一种看法,以为我借题发挥,向他报复。他的偏见固执得可怕,让人解释都不敢解释,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说,凡是他不愿意去的任务,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觉悟。无奈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难道人世间的误会和距离,真是不可纠正弥补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盘研究了一下,我觉得唯一的症结是在其强不相信我会原谅他。我准备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但必须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证人。如果你同意这个办法,我准备邀他到我们家来玩。他来了以后,你要强调这一点:他过去有对不起我俩的地方,我们已充分谅解。他对我们的父亲和孩子并无丝毫责任,因为他当初既无意伤害父亲和我们的孩子(而况那时候还谈不到孩子),同时以后一切不幸的发展,也不是他所能预料的(因为其强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强调这一点)。
看到这里,其强手足冰冷,热泪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时间是如此无情,竟不容张相则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误会涣然冰释,让自己亲身领受他的诚挚的友情,也让他亲身接受自己最至诚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谬、愚蠢、狭隘、卑劣!对像他这样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间的奇冤!以至于使这个最好的朋友郁结难宣,甚而代替自己牺牲,且是赍恨以殁。
“死者已矣!”文玫拭着泪说,“活着的有双重的责任,要尽自己对死者的责任,也要替死者尽未了的责任。一个人发生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知道错误,弥补错误。你只要了解相则,相则就没有白死。”
“相则没有死!”何其强挥舞着手臂叫道,“相则没有死!他活在我们所有的人心中。”然后,过度的激动忽然平静,收敛情感,归于理智,他庄严地对文玫说:“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证,我要替他讨还血债,他也一定能够讨还血债。这是后死者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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