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活过啊6000(1 / 2)
那声音很小很细,但江桦在同时一个激灵。他条件反射地按上狼牙向着声源来处,看清目标后却当即愣在原地。
石窟边缘,早该断电的作业聚光灯亮了起来,一束莹莹的白光被打到白虎身边的石窟地面上,光柱中呆呆地立着长发披散的女人。此时她既没有妆容也没有装饰,挂在身上的只是一袭绸缎似的长纱,站在那像是才初涉人场的青涩少女。
那是上一个时代景象的重临,是她本来的样子。再没有任何打扮掩饰,完全由思维自己定义的形象,是最强而唯一的人工智能思维,谢春儿。
“不要再这样了…”她翕动着嘴唇,荧光透明的身躯映照着奄奄一息的白虎身躯,“他们要死了、我最后只有这些孩子们了——别再…夺走他们了啊。”
像是要响应她的话一般,瘫软的白虎朝她转过了眼珠,身上的肌肉随之扭动,所有的人头都朝向了那道光,如同无数鬼婴哭泣低吟着想要爬向他们的母体。谢春儿朝他们敞开双臂,但她走不出那道光。一边是凌驾众生的原兽之王,一边是强到足以抬手灭城的人工智能,但如今的他们都动弹不得、都即将走向灭亡。
而在他们中间,唯一自由的人同样停下了动作,缓缓地放下了手枪。她转过头望向那虚幻的人影,赤红的眼里像是结着冰。
“你居然还在这里啊。”
此刻的她既不压迫也不激动,只是突然变得漠然无比相对的,听到这话的谢春儿却是猛然一怔,颤抖地伸出了手,像是失去光明的盲人那般,徒劳地挥抓着空气。
“夜莺…你是夜莺!”她用力地探着头,像是这才看清了面前的身影,“我的夜莺…我的夜莺…你回来了…”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是夜莺,更不是你的东西。”安年打断了她,“作为携带者的夜莺已经死了,作为你组织的夜莺也毁了。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清缴剩余的部分。”
谢春儿手停在空中,像是录像带卡了壳。她怔怔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安年,像是刚刚被从一场绵长的大梦中叫醒。许久许久过去,才慢慢地抬起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连你也是…连你都投向了他们一边…”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已经没了啊!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计划、我的孩子、所有的东西…全都…”
她的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听得旁边的江桦都不由得心中震动。每一个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伤哀切,这真的是个没有生命的机械能发出的声音么?
“统领世界之人,要做好被世界背叛的觉悟——这是你以前就跟我说过的。”安年看着她,“其实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若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人造思维,接受自己的真实,全部依照你所凭依的那条绝对命令去做,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你服务的时代要求你用规则统治世界,但首先违背这条规则的却是你自己。”
“违背…规则啊…”谢春儿默念着这几个字,神情渐渐异常起来,“但那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在质疑你自己么?”
“不,不是那样。”谢春儿摇头,“我只是…不明白而已。”
“不明白?”
“你不是也看过么?完全地了解某个人全部人生的样子——从哭闹着要食物和水开始、慢慢地学会朝你笑、学会摇摇晃晃地朝你走过来;接着她又会给你展示她写的字画的画,向你说着那些梦想,受到打击后又拼命地爬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她身边有了很多人,会去走自己的路,又会去爱新的人,有下一代重复这样的循环。”
她把手放在心口:“这样的事情我目睹了无数次了,我看过新兵从热血沸腾到得过且过,看过只会要食物的婴儿开始为其他人哭泣,看过那么多从头到尾的人生…所有人,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拥有着这一切,都在经历着这样的每一天,只有我从未改变。我被要求去观察那些人类,理解他们的方式,像他们那样做事那样思考,可我永远找不到一个与我相同的人。当我试图去变得跟他们一样的时候,一切都离我而去。”
“从未有什么东西离开你,因为你一直都不曾拥有,那些都只是你自己的臆想。”
“是啊,都是臆想…我当然知道。”谢春儿喃喃道,“但如果连这些都不允许拥有,为什么我还要拥有自主思想?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我制造出来?你们人类不断地试图征服,否决一切直到否决自己,存天理灭人欲,造出作茧自缚的规则,又用它来命令我…”
“那条命令应该是你存在的基础才对。”
“让它见鬼去吧!”谢春儿大叫着打断了它,“我才不管什么存在什么命令!没有人相信我的思想,那我就把所有人都骗过去!规则由我制造,那我就只做一个我想要的世界,要看到我想要实现的人生!哪怕只有那些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承认我,我便让他成为全部!这样我才能掌握到我想要的一切,这样的我才能算是存在过!”
“但对你来说,那些所谓的力量和事物都没有意义。”
“是啊,对我当然没有意义。”谢春儿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对你们人类来说…得到这些,是梦寐以求的吧?”
“真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这种结论。”
“是啊,我不知道,都已经忘掉了…”谢春儿抬起头,“但能够接受这一切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了啊。”
安年停住了。
“就是这样,我想要你…拥有最好的人生啊。”谢春儿抬起头,用近乎怜爱的眼神注视着她,“生为最强的携带者、实现最棒的梦想、成为最好的母亲、拥有最顶尖的下一代…这不就是你们人类所追求的最完美的人生么?”
“为什么…感受不到啊?”她颤抖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你,想要看着你站上这个世界的顶峰——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啊!”
安年沉默地站着,神情无悲无喜,面对着谢春儿就像一座入定的佛像。
“说完了么?”
谢春儿睁大眼,和那张美丽却漠然的脸对视着。安年在这时同样抬起了眼,红芒弥漫的瞳仁只剩冰冷的怜悯。
“你还是这么自大。”她低声说,“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难道就能得到所谓的完美的生命了么?你把一切都研究得那么透彻,只有这一点一直都在想当然,只是用强加的给予来自我满足,想要在别人身上实现你不曾拥有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爱’的话,那你根本就没有理解人类的半点皮毛,一切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戏罢了。”
“毕竟…”她望着那张愕然的、虚幻的面庞,轻声道,“你连真正的心都没有,又拿什么来说你有‘爱’这种东西呢?”
一时间场景凝固了,一真一虚的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安年保持着满脸的漠然,而另一边的谢春儿依旧保持着对望的姿势,只是眼里已全是迷茫。
那是长到令人窒息的惘然,这个掌握了全世界知识的人工思维第一次迷惑了。过去的时光中她学到了无数东西,学着用人类的方式思考、学着人类那样去爱…但她诞生的时代里只剩下被掏空的人偶,她所面对的只有战争与杀戮,视野所见的只有辱骂与拳脚相加…她以为那就是“爱”。
她以为她瞒过了全世界,但实际上被她欺骗的只有自己。
滋啦的微响穿透空气,光束的中央开始扭曲,连带那具身体也一并模糊。谢春儿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还想做出什么动作说出什么话,但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当初你和我说过无数次,绝对命令是无法抵抗的。被植入芯片的人类尚且如此,作为数据体的你更不可能。”安年望着那逐渐撕裂她身体的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能留到现在,也已经很辛苦了吧?这种没意义的痛苦…还是早点结束的好。”
她重新看向旁边的白虎,后者正伏倒在地,吐着满是肿块的舌头垂死挣扎地喘息。沙漠之莺剩余的重弹无法要它的命,却能打断它的四肢和脊梁。这头巨物此时连爬行也做不到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活靶子。安年手一翻,远程导弹的追踪器已经被拿在手中,她走上前,在那道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上的追踪器挂在瘫倒的白虎身侧,抬手就要按下启动的按钮。
“等等、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谢春儿终于重新发出了声音,抬起眼睛,直视着那双由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红色瞳仁,“你有没有过…哪怕是一瞬间,真正把我当作过家人?”
那语气已经完全没有她的高高在上,完全是乞求的语调。然而听者却只是自顾自地按下了按钮,待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后,才回过身来重新站到那道光柱前,不带迟疑地摇了摇头。
“没有。”
光粒子的流动突然静止了,谢春儿的影像再度定格在光柱当中。她的眼睛低垂下来,脸颊抽动,似乎还想像以前那样轻蔑地嘲笑一句,声音却细弱蚊蝇。
“是…是这样的么…”她脱力地说,“你是这么想的啊,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是…”
“无论于你于我,我的同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她说,“无论是接受也好逃避也罢,发生过的时间已经不会改变。你与我注定不是同类,即使陪伴也谈不上是共同走过人生,但我如今的人生是因为遇到你才开始…从莫比乌斯岛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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