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设局塞贤(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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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陈轸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吧!”魏惠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陈轸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哟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惠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走过来,捋须笑道:“呵呵呵,陈轸呀,你的救星来了!”转对毗人,“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陈爱卿支个解着儿!”

陈轸冲朱威抱拳,夸张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已回天乏术。陈轸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陈轸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威,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陈轸两手一摊,做认输状,“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陈爱卿呀,”魏惠王话中有话道,“你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臣之处境,与那卫公一般无二啊!”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来,“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对了,我们只顾下棋,竟是忘了正事,卫国那儿可有音讯?”

“捷报频传哪,王上!”陈轸喜不自禁,“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平阳等十余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摆手:“传旨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对了,那几只猴子蹦跶到哪儿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陈轸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齐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转对朱威,目光征询,“是不,朱爱卿?”

朱威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呵呵呵,对了,朱爱卿,你是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呵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哪?”

“墨门巨子随巢子!”

“随巢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时来的?”

“臣也不知,”朱威摇头道,“方才臣路过宫门,碰巧见他守在门外,臣问起来,方才得知他是墨门巨子,是特来觐见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头略略一紧,转对陈轸,“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禀王上,”陈轸拱手应道,“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来,或是替那卫公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巨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嗯嗯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缓缓移向陈轸。

陈轸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计?”

陈轸凑近惠王,附耳低语,惠王连连点头,转对朱威道:“朱爱卿,有请巨子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朱威素知陈轸,晓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拱手退下,回到前殿耳房,引随巢子径至惠王书房。

惠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学宫之外,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晚生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陈轸闪到一侧,礼让:“巨子请!”

“上卿大人请!”

陈轸再让:“巨子请!”

随巢子拱手谢过,走在前面。陈轸、朱威一左一右紧跟。

三人走进御书房客厅,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着。一个宫女走进,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大人香茶!”

陈轸拱手:“是王上香茶,陈轸不敢承谢!”

随巢子再拱:“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随巢子直呼魏侯,陈轸眉头微皱,旋即堆笑道,“听闻巨子光临,王上龙颜大悦,特别安排在此雅地与巨子雅叙,请巨子稍候片刻!”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候尊驾!”

“朱司徒与晚生尚有俗务在身,不能久陪了,还望巨子见谅!”陈轸言毕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见话被他堵死,朱威迟疑一下,只好站起,向随巢子一揖:“晚辈先走一步,恭请巨子稍候!”

随巢子起身还礼:“二位大人百务在身,老朽不敢有扰!”

二人拱手辞别,随巢子送行几步,复回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门,走有几十步远,朱威终归是憋不住,看向陈轸:“敢问陈大人,什么俗务?”

陈轸两手一摊:“没什么俗务!”

“咦,”朱威急了,“既没俗务,你这搞的什么名堂?”

“呵呵呵,”陈轸笑道,“名堂是,王上兴致忽来,想与巨子雅谈天下学问,我等凡夫在侧,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时,略略拱手:“上卿若是无事,朱威告辞了!”大踏步径去。

望着朱威远去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几甩,哼起小曲儿,缓步走向通往后花园的小径。

御书房客厅中,随巢子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随巢子。

茶过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面。

随巢子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随巢子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随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毗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野人随巢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王上这在后宫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熏香”四字,随巢子由不得打了个愣怔。

“是这样,”毗人赔个笑,“王上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熏香尚需时辰。巨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随巢子应声,毗人朝门外击掌。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随巢子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王与陈轸开始摆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闭目,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坐在棋枰对面,二目微闭,双手按在棋枰上,指节微微起伏,动作和着远处的节拍。

听有一时,魏惠王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爱卿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王上尽可放心,”陈轸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嗯,这个好!”

“不瞒王上,”陈轸压低声,“臣还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臣又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他几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依老夫子当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顿,轻叹一声,坐直身子,“唉,虽说有些儿过分,不过也是权宜之计。老夫子是明白人,理应晓得进退!”目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看向棋局:“王上,是该您了!”

“哦?”魏惠王低头审看棋局,缓缓摸起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巨子高论,毗人敬服!”毗人拱个手,“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唉!”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一惊,拱手道:“请巨子赐教!”

随巢子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这让毗人肃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毗人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吧?”

“这??”毗人面呈难色,“再请巨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随巢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朝毗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毗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巨子实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

毗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随巢子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随巢此来,非为卫公,而是为他魏侯!”

毗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巨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随巢子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毗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巨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毗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巨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见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巨子就这样不见而别,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随巢子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既是此说,随巢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谢巨子赏脸!”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巨子稍候片刻,毗人这就请迎王上!”一个转身,小碎步走进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

魏惠王、陈轸皆从棋枰上移开目光,看着毗人踏上台阶。

陈轸问道:“老夫子走没?”

毗人没有睬他,径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惠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稳住身子,与毗人匆匆走下台阶。

陈轸目光错愕,站起来,追上几步,又退回来,坐在原位,闭上双眼。

魏惠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

随巢子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巨子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还个揖道:“野人随巢见过君上!”

“巨子光临,魏罃幸甚。”魏惠王连连拱手,“为聆听巨子教诲,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礼让,“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罃!”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诸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随巢子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陡转,两眼直视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王面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吧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随巢子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势都可与魏势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突起的皱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咂舌道:“啧啧啧,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随巢子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平阳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惠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怒喝:“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对毗人,厉声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低声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巨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辞!”大踏步离开。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毗人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韩、赵、齐三国的国旗,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雕。

毗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

毗人追出院门,见随巢子已经走远,不见人影。

毗人撒腿狂追,转过前殿,远远望见随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宫门了。

毗人加快脚步,边追边扬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随巢子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随巢子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气:“请??请问巨??巨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随巢子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回凉亭。

陈轸起身迎接,见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脚步很重,脸色极是难看。

陈轸显然已经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凉亭,没睬陈轸,直盯面前的几案。

望有一时,惠王抬脚踹去。

几案“嗵”一声倒地,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陈轸屁股撅着,正在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陈轸,拿起扇子为惠王扇风。

魏惠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试探道:“王上,老夫子他??”

“哼,”魏惠王怒不可遏,“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毗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匪夷所思。

果然。

魏惠王斜他一眼,斥道:“毗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毗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毗人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毗人从容应道:“毗人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王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堆笑圆场:“呵呵呵,内宰这桩趣事,想必是十分好笑了!”

“起来吧。”听到毗人说趣事,晓得他是哄自己开心,魏惠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毗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呵呵呵,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惠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前番白相国当廷顶撞王上,王上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墨家巨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略一忖思,“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耄耋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毗人伏地叩拜:“老奴代巨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毗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巨子出门,巨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惠王来劲了:“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惠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毗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咦,”毗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巨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巨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惠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毗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巨子此言??”顿住话头,看向惠王。

“老夫子这是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候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王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齐、赵、韩,而是秦人呢!”

“呵呵呵呵,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呵呵呵,”毗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以为,巨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许是巨子不放心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曲意求和,故意怂恿我王伐卫,却趁我王于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毗人,一阵长笑,转对陈轸,“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呵呵呵,”陈轸亦笑几声,点头附和,“王上说得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不可能偷袭河西!老夫子游走江湖,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剜一眼陈轸,心中暗骂:“唉,你个奸人,成心害我王上!”面上却是一笑,“上卿大人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毗人哪,”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转向陈轸,敛起神:“陈爱卿,经他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陈轸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惠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王上圣明!”陈轸拱手道,“好虎架不住群狼,赵、韩、齐三国全都出兵,上将军那儿必是吃紧,王上该做准备才是!”

“拟旨,”魏惠王转对毗人,“命龙贾率河西甲士五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毗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惠王盯住他:“咦?”

毗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毗人依旧傻着。

魏惠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吧!”

毗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陈爱卿,”魏惠王抬头看天,见日已西沉,天色灰暗,站起来道,“走,随寡人同往膳房,进个便餐。待填饱肚皮,寡人还要与你谋议大事呢!”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随巢子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宋趼亦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巨子,要走吗?”

随巢子点头。

“回卫国?”

随巢子摇头:“不,去河西!”

“河西?”宋趼愕然,“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随巢子叹口长气:“很快就会有了!”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中,灯火明亮。公孙衍静静地坐在几案后面,一脸疲色,似乎还没从旅途的劳顿中歇过神来。

龙贾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来,盆上面热气腾腾。

公孙衍却如没有看见。

龙贾放好脚盆,看向公孙衍:“犀首,情势真有你方才讲的那么严重?”

公孙衍微微点头:“只怕更糟!”

龙贾拳头一紧,眉头横起,冷冷一笑:“就让他们来吧。龙贾镇守河西二十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敢问将军,河西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除去各地城邑守备,能战之士尚有六万!”

公孙衍眉头凝紧。

龙贾惊愕:“六万还少?”

公孙衍点头。

龙贾长吸一口气,良久,低声道:“若是再加两万呢?”

公孙衍吃一惊,似是不信:“哦?两万何来?”

“是白相国送的,”龙贾朝空中拱手,“我用白相国捐助的钱新募武卒两万,旬日之前正式起训了!”

“好!”公孙衍一震几案,“犀首想去边关看看,请将军恩准!”

“这个不急,”龙贾拿来一条擦脚巾,“你驱驰一日,先泡个脚,歇息一宵,明晨动身不迟。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陪你!”

公孙衍给他个笑:“谢将军!”

与此同时,魏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惠王、陈轸正对席就餐。

魏惠王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陈轸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卿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陈轸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吧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这??”茫然摇头,“臣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哎哟嘿,”陈轸惊愕道,“臣真正没想到哩!敢问王上,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魏惠王说着伸手比画,“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

“承蒙王恩,臣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毗人小跑过来,径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上将军紧急战报!”打开信函,呈上。

“哦?”魏惠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呵呵呵呵,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卫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哪!”

陈轸接过战报,看过,拱手道:“王上料敌如神,臣叹服!”

魏惠王转对毗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五万,函谷车卒一万,出征卫境!”

毗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毗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惠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又夹一块送入陈轸盘中,“来来来,爱卿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河西大荔边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瞭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公孙衍站在瞭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看向龙贾。

龙贾也是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公孙衍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瞭望塔,走在军营里。

龙贾看向公孙衍,不无狐疑道:“秦人不会是??真心结盟吧?”

公孙衍给他个苦笑,答非所问:“龙将军,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公孙衍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龙贾怔了下:“一个月内?”两眼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郑重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公孙衍,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公孙衍急了:“秦人这是欲盖弥彰,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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