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逼亲雪加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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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傍黑。

嬴驷坐在万邦膳馆的一间雅室里,案上摆满菜肴。

公子华急走进来,兴奋道:“驷哥,查清楚了!”

嬴驷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驷深吸一口气。

“芳龄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门老丈讲的,不会有错。说是二位公主常来辟雍看望琴师。那琴师是她俩的老师,时常入宫为王后奏曲。”

嬴驷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阵风般跑进靖安宫,绘声绘色地向王后禀报了鬼谷子的测字过程。

王后惊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确信:“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姬雨点头。

王后嗔怪道:“这么大个事儿,你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宫,怕母后责怪,再说,听母后讲得那么神,我还不信呢,出去是想试试先生??”

“唉,”王后泪出,“雨儿呀,母后已经拿这一生试过了!”

“母后,”姬雨语气坚定,“雨儿想定了,将来谁也不嫁,就从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轻轻抚摸她,欣慰地赞道:“好雨儿!”

“阿姐的事,怎么办才是?”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争,拿你阿姐作为筹码。只要不嫁给秦人,魏人那儿就不好耍横,事儿也就可解了!”

“燕国那儿怎么办?”

“燕公聘亲,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难。你们姐妹能有这个去处,燕公那儿应当好说。”

姬雨转忧为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将喜讯儿告诉阿姐!”

“好,你俩先行筹备。母后这就去求请王上,俟王上允准,母后就去求请先生,让他带走你俩!”

姬雨泪出,跪叩:“雨儿,还有阿姐,谢谢母后!”

姬雨兴冲冲地跑进姬雪闺房。还没告诉她这个喜讯,她已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绪激动地抱住姬雪,使劲摇她:“阿姐,你疯了呀!”

姬雪挣脱开她,神色平静道:“雨儿,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视她,郑重说道:“阿姐没疯。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来之前,总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给一个能当你爷爷的老头子?”

姬雪给她一个笑:“他没有那么老。阿姐查询过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长八尺,气宇轩昂,做事干练,德养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国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姬雨带着哭腔:“阿姐呀??”

“雨儿,你听我说!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样,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须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宫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欢操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长长叹出一声,苦笑。

“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阿姐是个苦命的人。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命运让阿姐嫁给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给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要听!”

“雨儿,”姬雪掰开她的手,“你不听阿姐也要说完。燕国邻接齐、赵,都是大国,阿姐若是努力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国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阿姐,你??你这是痴人做梦啊!你这是指蛋为鸡啊!你这是蚍蜉撼树啊!”

姬雪低下头去。

“阿姐,先生说了,我们寄生的这棵大树早已身烂根腐,在这风雨飘摇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撑不起它,阿姐是在做梦,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雨儿呀,阿姐千想万想,逃避不是办法,可又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阿姐只能认命!”姬雪悲泣起来,“呜呜呜??阿姐??认??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弄堂里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气派的一家客栈里租下一处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下了。

有了这层关系,张仪就请苏秦日日进太学里学琴,学子们也不像此前那样欺负他了。苏秦也是自觉,从来不进琴室,只在窗外偷听。

自苏秦入住,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好玩儿。再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人迥异,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这又听说秦国战胜,少梁成为秦国的了。张仪坐不住,几番要回家探望,却又接连收到张夫人、张伯分别捎来的家书,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军事要塞,母亲与张伯既然都这么说,张仪也渐宽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想等河西风平浪静之时再回家乡。

秦国乘着胜势,使太子再赴周室聘亲,张仪自也关切,天天都使小顺儿打探风声。

这日午间,小顺儿飞快地跑进来,奔向主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

没有应声。

小顺儿推开房门,探头看看,没人,拐向西厢,见苏秦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剑,便急切问道:“卿相,还在铸剑哪,我家公子呢?”

苏秦剑朝后院:“后??后??后??”

苏秦的“院”字还没出口,小顺儿已没影儿了。苏秦笑笑,又埋头于剑。

小顺儿在后院搜索一圈,寻不见张仪,纳闷了,挠头自语:“咦,怎么没见人哪!”抬头看向院中一棵大树,“不会爬树上了吧?”便朝树上大喊,“主人,主人!”

没有任何回声。

小顺儿晓得苏秦不会说谎,这院中也无处可去,遂在树下挨枝儿寻找,终于在最茂盛的一片枝叶里寻到张仪,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张仪略觉失望:“你个兔崽子,藏这儿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来,顺儿探到一个新鲜事儿!”

“接住!”张仪将围在身上的树枝掩饰一一扯下,扔下来,“不就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吗,还能有啥新鲜事儿?”

小顺儿一一接住,给他个怪笑:“那个过时了,这个新鲜!”

“哦?”张仪“噌”地出溜下来,手中拿着几封家书。

小顺儿瞄到家书:“张伯又来信了?”

“还有这个呢,拿住!”张仪将一个钱袋子“啪”地扔过去。

小顺儿接过,掂了几掂,砸舌道:“啧啧,沉甸甸的,不会全是金子吧?”打开,果然是十几枚小金饼,便一脸兴奋道,“真是及时雨呀,顺儿正觉得手紧哩!”

“紧你个头!”张仪给他个白眼,“秦国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张邑,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以后得给我省着点儿。”

小顺儿一脸震惊:“那??夫人咋样?”

张仪抖抖几封信:“好着哩。”

“翠??翠儿呢?”

“咦,”张仪故作惊讶,“家中那么多人,你谁都不问,只问翠儿,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会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顺儿脸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顺儿不敢!”

张仪的脸虎起来:“既然不敢,你问人家做啥?”

“嘻嘻,”小顺儿眼珠子一转,“我俩不是??一道来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儿是我娘的小心肝儿,你小子得给我老实点儿!”

“是是是,顺儿老实!”小顺儿略顿,“主人,我们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张邑,万一发生个啥事儿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张仪看信,“可张伯说,娘不让回,娘说家里一切都好,要我在这辟雍里好好钻研学问。就这个破地方,养狐狸还成,钻研学问,钻个屁呀,还好有个卿相可以一乐,要不,非得把人闷死不可!”

小顺儿醉心于最近在洛阳发生的趣事,亦不愿回去,兴奋道:“嘻嘻,是哩。方才回来,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剑呢,啧啧,手艺还真不错。”

“甭打岔子了,快说,是啥新鲜事儿?”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张仪惊愕,“呵呵呵,看来秦国那小子是个急性子!”

“不是嫁给秦太子,是嫁给老燕公!听说可以做她姥爷呢!”

张仪震惊。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星斗满天。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摆好琴架,取出她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丝绢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拢额头荡着的刘海。

姬雨倚在门框上,静静地凝视她。

姬雪看向她,轻声唤道:“雨儿!”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走到她身边。

房中的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下,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泪。

“雨儿,”姬雪柔声道,“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你为阿姐伴舞!”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

院子里响起姬雨最喜欢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缓。姬雨握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是声声呜咽。两行泪水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着一滴。

舞着舞着,姬雨的剑“啪”地掉地。

姬雨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姬雪搂紧姬雨:“雨儿,阿姐没有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儿不差全捎给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看到南飞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的哭声越发伤悲。

姬雪松开姬雨,缓缓收琴,将它装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没有什么可再宝贝的了,阿姐四岁习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留给你了。无论何时,你若高兴,它就同你一起高兴;你若伤心,它??也会哭的!”

姐妹二人搂作一团,各放悲声。

二人哭有一阵,从姬雨房中走出一个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缓缓跪下。

“阿姐,雨儿没有宝贝送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在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儿最亲的人就是梅儿!梅儿与雨儿形影不离,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儿!”姬雨转对春梅,“梅儿,从今以后,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让阿姐伤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张仪提着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张仪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扭头冲西厢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吗?”

西厢一阵响动,苏秦也拎一张席子走出来,在张仪旁边铺好,躺下。

张仪凝望天空,不无抱怨道:“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脚下,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苏秦痴痴地望着天空:“回??回??回张公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见过!”

张仪来劲了,翻身坐起:“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就像这??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什么样儿?”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

这正是张仪想要达到的效果。听他又“蒸”几声,张仪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后面是不是个‘笼’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极是,这种鬼天气,真就像个蒸笼!”张仪躺下去,“卿相兄!”

苏秦没有应声。

张仪略怔,歪头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

张仪盯住他看,发现他的两眼只盯住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么宝贝了?”

苏秦指天:“张??张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颗星了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便着急地问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颗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这是四颗星呀,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张??公子是哪??哪颗?”

张仪指天:“就是正对卿相兄的那颗!”

苏秦望过去,果见对面的那颗星闪闪发亮,感叹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兄?”

苏秦点头:“张??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张仪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为何偏为自己选颗不亮的星呢?”

苏秦茫然摇头:“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细,还真寻不到它呢!”

苏秦语气坚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会亮??亮??亮??亮起来的!”

张仪纳闷:“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颗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苏秦略顿片刻,意味深长:“在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扫??扫帚星??”

张仪吸一口气,正在吧咂这话的味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顺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里跑,不曾留意脚下,绊在苏秦身上,身子一扑,重重砸在张仪身上。

张仪“哎哟”一声弹起,将他掀到地上:“你个小子!没长眼睛啊!”

小顺儿爬起来,狼狈不堪:“我的娘呀,还以为是撞见活僵尸了!”

“僵你娘个脚,差点儿把你主子压死!”

“嘻嘻,”小顺儿赔笑道,“主人哪儿能睡到这儿呢?”

张仪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儿睡哪儿,要你瞎操心?对了,让你出去打探细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于辰时出嫁,走宫前街,出东门!”

张仪长叹一声:“唉,”看向苏秦,“卿相兄??”

苏秦应道:“张??张??公子?”

“你说这??”张仪一脸困惑,“把如花闺女嫁给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么事儿呀!”

苏秦指天:“天??天??天??”

张仪抬头:“天怎么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张仪会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谁能挡得住呢?”

话音落处,一道亮光闪过,接着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

张仪紧忙抬头,再看那天,大片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

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时,小雨仍在下。

一溜儿彩车停在周宫前殿外面的大院子里,在雨地整装待发。东、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亲皆在雨中,打着油伞,等候为公主送行。燕国聘亲特使淳于髡亮着光头,站在一辆驷马青铜轺车旁边,颜太师在一侧陪着。

靖安宫里,王后躺在榻上,显王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着。王后脸色苍白,眼中无泪,神情近乎痴呆。姬雪一身新娘妆,在姬雨、春梅的搀扶下走进,在榻前缓缓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后??”

王后就如没有听见,仍旧呆呆地躺着。

姬雪转向显王,叩首:“父??王??”

显王眼睛闭起,泪水“唰唰”流下,却无任何声音出来。姬雨悲泣,宫中所有人都在抹泪,只有王后一人,静静地躺着,两眼痴呆,一滴泪水也没有。

姬雪跪在地上,只是悲泣。

远处传来挈壶氏的声音:“吉—时—到—”

宫正走过来,悄声:“雪公主,吉时到,该起程了!”

姬雪爬起来,扑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为雪儿说句话啊!”

王后仍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显王握着她的手,眼睛闭着,泪水流着,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姬雪止住泪,转对姬雨道:“雨儿,剪刀!”

一个宫女递给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着剪刀走过来。

姬雪将刚梳起的头发松开,目视姬雨,语气坚定:“剪!”

姬雨惊愕:“阿姐?”一动不动。

姬雪一把拿过剪刀,“咔嚓”一声,齐根剪下一大缕,拿手绢包好,跪下,冲父母拜过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儿不能尽孝了,雪儿走了。雪儿会想你们,雪儿永远想你们。雪儿走后,父王、母后不要伤心,这条路是雪儿自己选的,是苦是辣,雪儿一力承受,雪儿不会责怪你们,雪儿不会责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儿??走了??”

姬雪泪水盈面,起身,近距离凝视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头。

姬雪凑近王后,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将包着头发的手绢轻轻放在母后枕边,转头拥吻显王的额头。

姬雪擦去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宫外。

姬雪做这一切时,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周宫前殿外面,几堆山竹被同时点燃,但因下雨受潮,却只发出“噼噼噼噼”的闷裂声,没有啪啪爆裂。

噼噼声中,锣鼓响起,震天动地。

锣鼓声止,送亲雅乐奏起。

姬雪在内宰、宫正及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向她的彩车,坐进去。

彩车缓缓启动,辚辚滚出宫门。

雨幕里,琴师将琴摆在王宫正门之外,奏着《流水》。细雨落在琴师身上,琴弦湿透,发出的声音沙沙的,如泣如诉。

琴师的周围挤满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还有平民百姓,全都过来为公主送行。本该是个喜庆场面,但这琴声把所有人的泪水都勾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师。

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着嬴驷、公子疾、公子华与司马错,四人静静地观望着这悲伤的一幕。

人群里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唉,说是嫁作秦国太子妃的,为什么又嫁给老燕公了?”

“天子糊涂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让她嫁个糟老头子,日子咋过哩?”

“听说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这名字应着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没停歇,是老天爷在为公主哭哩!”

“秦国太子真没福气,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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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驷的嘴唇动了动,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彩车移动。

一个长长的悲音从宫门里传出:“阿姐—”

所有人为之一振。

嬴驷两眼一亮。

姬雨就如发疯般从宫门里飞跑出来,扑到彩车前面,泣不成声:“阿姐??”

彩车没有停,车轮缓缓滚着。

姬雨扶着车,一边哭,一边跟着走。

嬴驷的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随同彩车挪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细雨,姬雨哭成了个泪人儿。

车轮加快,两个宫人飞步上来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冲彩车大喊:“阿—姐—”

彩车中传出沙哑的声音:“雨儿??”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见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经漫过腿肚。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人们或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稀粥、饽饽和一小盘榨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便响起爆竹声,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已经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辚辚驰来。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闹翻了的。偏这日时辰不对,下着蒙蒙细雨不说,又闹水灾,家家户户无不忙活舀水,没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街面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秃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驷马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沥沥拉拉,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边。

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张仪、苏秦、小顺儿杂在众百姓堆里,弯腰深揖。

旁边屋檐下,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头顶一筐她刚烙的热饼。

老太太冲彩车叫道:“雪公主呀,这筐热饼是老婢为你烙的,道路远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车帘打开,姬雪探出头,满眼是泪,向老太拱手致谢。

一个兵士走过去,接过一筐烙饼。

苏秦两眼睁大,看个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头顶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苏秦盯住姬雪不放。

苏秦认出来了。

苏秦朝彩车大喊:“姬??姬??姬??姬??”

车帘放下,车轮从苏秦跟前辚辚滚过。

苏秦不再弯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车大叫:“姬??姬??姬??姬??”

车轮滚滚,声音嘈杂,苏秦的“姬”字被淹没了。

彩车继续前行。

陡然,苏秦发了疯似的冲向队伍,追向彩车,边跑边喊:“姬??姬??姬??姬??”

这一次,姬雪听到了。

窗帘重又拉开,姬雪探出头,朝后一看,震惊,两眼盯住苏秦。

彩车仍在前行。

苏秦盯住姬雪,回应她的目光,没了魂似的追着彩车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国。

走有十多步,苏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发疯般冲到彩车旁边,跪在地上,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

几个卫士冲过来,扭住苏秦,夺下他的木剑。

车辆停下。

淳于髡跳下车,晃着光头走过来,一眼认出苏秦,乐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这要做啥?”

苏秦盯住他的木剑:“剑??剑??剑??”

“哦,你的剑呀!”淳于髡转对卫士,“把剑还他!”

卫士将剑还给苏秦。

苏秦接过,将剑举在头顶,膝行几步,在彩车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显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苏秦举剑过头,剑柄朝上:“姬??姬??姬??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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