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父女伤别离(1 / 2)
大周天牢苏秦关押处,宫正缓步走进,对司刑传达道:“娘娘口谕,将昨日所押的那个揭榜人无罪释放!”
司刑拱手:“遵旨!”
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神态狼狈。
小顺儿远远望见,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
当张仪六神无主似的在院中走来走去时,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扶在门框上喘道:“公??公子,口??口吃他出??出来了!”
张仪蹿过来,瞪他一眼:“咦,你口吃个啥?人呢?”
“不??不晓得??顺儿回??回来报??”
张仪蜷起中指,朝他头上连敲几下:“报你个头呀!让你守在那儿,就是要你迎接卿相,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以手护头,嘟哝着驳道:“主人吩咐小人一见口吃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儿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一脸兴奋道:“本公子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还敢犟嘴?”说完“噌”地蹿到门外,撒开两腿就朝宫门方向跑去。
苏秦头低着,状态就如喝醉一般,正朝贵人居方向晃悠。
张仪远远望见,迎上去,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毫发无伤,惊诧道:“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一脸诧异:“什??什么??神了?”
“呵呵呵呵,当然是苏兄你神了!”张仪退后一步,揖个大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公子,方??方才你??你叫苏??苏秦什??什么来着?”
“哈哈哈哈,”张仪擂他一拳,爆出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公子也该叫你一声苏兄!”
苏秦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苏秦谢??谢??谢张公子厚??厚爱!”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走没几步,苏秦看到一家酒肆,指道:“张??张公子,这??这儿如??如何?”
张仪不屑一顾道:“市井之地,怎么能为苏兄压惊?”
“张??张公子想??想去哪儿?”
“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是指万邦膳馆。
接待他们的依旧是行人。得知他们仍要之前的雅舍,仍点之前的菜谱之后,行人不敢怠慢,匆匆禀报大行人:“报,上次那两个小子又来了。”
大行人看向他:“哪两个小子?”
“就是点下八十年陈酿并八热八凉共四镒足金却未付一文的那两个小子!”
“他们此来为何?”
行人苦笑:“仍是吃饭,仍要在原来那个雅间,仍要曾经点过的八热八凉,仍要一坛八十年陈酿!”
“上次是燕使代付,这次由谁来付?”
行人皱眉道:“下官忧心的正是这个。”
“这样吧,”大行人略一沉思,“给他们那个房子,就说最近生意清淡,原来点的膳品没有进货,原有的货不新鲜了,只能供应寻常菜品,至于八十年陈酿,也只有一瓶,被他们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寻常陈酿,二十年之内的,要吃就吃,不吃就请他们自便。”
行人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兴奋道:“他们说吃,高兴着呢,看来此番意不在吃!”
大行人嘘出一口气:“那就好。”
“可??万一他们仍然不给钱呢?”
“真不给也就算了。前番燕使给了四镒足金,不是赚了一些吗,大不了补给他们就是。”
“好吧。”
行人将苏、张请至先前那个雅舍。不消一时,酒菜悉数陈列于案,张仪斟酒捧爵,毕恭毕敬地敬上:“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接过酒爵,诚惶诚恐道:“张??公子??大??大礼,苏??苏秦担??担??担当不??不起!”
“苏兄不必客气,且饮下此爵,仪有话说!”
苏秦仰脖饮下。
张仪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说完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不瞒苏兄,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昨儿整整一宵,在下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大是感动,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无能,让??让??让张??公子挂??挂??挂心了!”
张仪举爵道:“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够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亦举爵,与张仪碰一下,木讷地应道:“苏??苏秦谢??谢张公子美??美言!”
苏、张二人开怀畅饮,不消一个时辰,一坛老酒已经喝光,张仪、苏秦均呈醉态。
张仪呼着酒气,朝外大叫:“酒呢!”
一个仆从又抱一坛走进,哈腰赔个笑,转身离去。
“好好好,来来来,”张仪开封,斟酒,推给苏秦一爵,“苏兄,苏兄,苏兄,喝喝喝,不醉不休!”
苏秦醉眼蒙眬:“不??不??不??不??”后面干脆不说了,仰脖饮下。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苏秦,“好一个苏兄!看仪的!”说罢仰脖饮下。
苏秦抢过酒坛,倒酒。
张仪舌头也不囫囵了:“不??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竟然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苏秦全然没了往日的怯弱,将酒坛放下,手指张仪:“苏??苏秦虽??虽??虽说身??身贱,好??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公子说??说出此??此话,又称在??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苏兄,”张仪激动起来,“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侍奉在门外的仆从扬手,“来人,摆香案,义结金兰!”
仆从们摆上香案,点燃香烛,又在案上摆了两只大碗。
张仪将坛中老酒全部倒进碗里,酒太多,满案子流。
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
张仪拿过切肉的刀,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苏秦也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焚香,拜叩天地四方,朗声道:“四方神灵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诚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谋人生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几下,吃力地说道:“苍??苍??苍天在??在上,苏??苏??苏秦与张??张??张公子义??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刀??刀??刀刺我??我??我心!”
誓毕,张仪、苏秦各自端酒,起身,碰碗,仰脖饮尽。
靖安宫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之后的两个时辰,前后共有三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
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
周显王诧异道:“你这是??”
“娘娘正在小憩。”
“小憩就小憩嘛,你关门做啥?”
“是娘娘吩咐。娘娘说,她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皱眉:“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娘娘要老奴将此锦囊转呈陛下!”宫正起身,从袖中摸出锦囊,双手奉上。
显王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绢,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宫里。
宫正、内宰无不傻愣。
周显王扑到榻前,失声痛哭:“汕儿—”
内宰跟进来,见王后妆饰一新,头被丝帛做成的套子套着。显王急切解袋,手却抖作一团,解不开。内宰急将套子取掉,手搭在王后鼻孔上,人早没气了,摸脉,手腕已凉。
显王伏在王后身上,哭得伤悲。
宫正赶过来,拿过袋子,闻到桐油味道,跪地大放悲声:“娘娘,是老奴害了您啊!”
内宰看向他:“怎么回事儿?”
宫正哽咽道:“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桐油,说是派个用场,老奴不知就里,到库房里四处寻找,竟就寻到一罐。老奴拿来交给娘娘,谁想娘娘她—”呜呜咽咽,“娘娘啊,您??您怎能走??走上这条路啊!”
内宰将袋子“噌”地夺过来,纳入袖中,脸色一虎,声音低沉,斥道:“什么路不路的?娘娘是久病卧榻,一口气没有跟上来!快召太医!”
宫正打个惊愣,飞奔出去。
太医赶至,摸摸王后脉相,验过鼻息,跪地,颤声道:“娘娘驾崩了!”
内宰似是不信:“娘娘中午还是好端端的,为何这就驾崩了呢?”
“是哩,娘娘患的是心病,发作起来很急的!”
“哦。”内宰转对宫正,“拿块白帛来!”
宫正找来一块白巾,递给内宰。
内宰接过,轻轻蒙在王后面上,转对众宫人:“娘娘久病未愈,突发心风,于辛丑日人定辰光驾崩,举国治丧!”
夜幕降临,周王宫里,灯火闪烁。王后暴毙,丧钟鸣响,哀乐声声,悲声一片。
公主闺院里,姬雨在莲花池边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琴架,架上是姬雪留给她的五弦凤头琴。
姬雨纤指飞扬,琴声忧伤,《流水》声声传出。
姬雨一边弹琴,一边在心中向姐姐诉说:“阿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阿姐?刮风了吗?下雨了吗?不要着急赶路,天不黑就要歇着??阿姐,雨儿这要捎给你一个喜讯儿,明日凌晨,雨儿和母后就要飞走了,飞进先生的那片林子里,自由自在,远离尘嚣??”
宫中尽是哀乐和丧钟,姬雨却充耳不闻。许是被这悲凉的气氛所感染,一旁的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看向侍女。
“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然在弹,只是泪眼惊讶地看向侍女,目光征询。
侍女放声大哭:“娘娘她??驾崩了??”
琴声刹那间停止,声声哀乐隐约传来。
姬雨蒙了,手指僵在琴上,两只眼睛如痴呆一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愕,膝行至前:“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旧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就如一具僵尸。
侍女迅速站起,趋前,急切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姬雨仍无反应。
侍女惊呆,退后几步。
姬雨抚琴的那只手动了,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鲜血顺着姬雨的手指汩汩流出。
侍女惊叫一声:“公主??”
姬雨不应,只将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梅花带雨。
与此同时,燕国的迎亲车队已经行至宿胥口,歇宿在镇上一家最好的驿馆里。
姬雪静静地坐在餐案前,案上摆着几道菜,上面已经不冒热气了。
春梅候立一旁,不无关切道:“公主,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姬雪泪水滚出。
“公主,是不是又想??洛阳了?”
姬雪哽咽道:“梅儿,我??我看到母后了??”
春梅惊愕了:“娘娘,公主怎么会看到娘娘呢?她在哪儿?”
“她??她就站在我眼前,她??”
“娘娘怎么了?她说什么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
春梅扑哧笑了:“公主,没事的,是你想念娘娘了!吃饭吧,公主!”说完蹲下来,为她夹菜。
姬雪拭把泪:“你们吃吧,我??我吃不下,也不想吃。”说罢缓缓起身,走向寝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苏张二人义结金兰,自是开怀畅饮,不消半个时辰,已喝空两坛陈酿,无不酩酊大醉,相互搀扶,脚步踉跄地走出膳馆大门。
大行人、行人及几个仆从站在门口,看着二人。
张仪冲几人扬手道:“结??结??结账??”
苏秦亦扬手道:“记??记??记秦账??账??账下??”
大行人几个摇头苦笑一下,回去了。
“哈哈哈哈,”张仪转对苏秦笑道,“今与苏兄义??义结金??金兰,仪得兄长,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苏??苏秦能与张??张公子义结金??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做梦一般!”
“不??不许再叫张??公子,叫仪??仪弟!”
“不??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贤弟!”
“好,就??就贤弟!”张仪又走几步,酒也略略醒些,似乎想起什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苏秦一怔:“贤??贤弟为??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止住笑,看向他,言辞流畅许多:“苏兄,还记得看相的那个老白眉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哼出一声:“他说六十日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届满此数,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贵至卿??卿??”苏秦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是不能。
张仪伸手拉他,没拉起来,自己反被拖倒。
二人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两个头对头的大字,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醉眼蒙眬:“不瞒苏兄,今朝??醉了,待到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若是说??说得好听,服软求饶,仪弟或可放??放他一马。若是说得不??不好,看我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踩在脚下!”
苏秦已然呼呼大睡,发出沉沉鼾声。
就在此时,苏代与同村的一个小伙子从远处走过来。
小伙子道:“苏代,都寻老半天了,寻不到呀!”
苏代应道:“寻不到也得寻!”
小伙子笑道:“嗨,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郎官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一口:“遭你个头!阿大在家里大办喜事,兴师动众,我们若是寻不到二哥,叫阿大咋个收场?”
前面现出两个人,小伙子惊叫:“看,前面有两个醉鬼!”
苏代也看过去。
小伙子揉揉眼睛:“左边那个像是你二哥哩!”
苏代喜道:“是二哥!快!”
二人急奔过来。
苏代扳起苏秦,摇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苏秦揉揉眼道:“谁??谁在叫??叫??”
“是我,苏代,阿大让你回去!”
“我??我??我??不??不??不??”
张仪听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请问仁兄,你是何人?为何拉扯苏兄?”
苏代抱拳应道:“在下苏代,苏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见二哥一面,在下特来请他回去!”
苏秦接道:“贤??贤弟,甭??甭理他,咱??快??快走,我??我要学??学艺??要跟贤??贤弟共??共谋大??大??”
张仪踉跄着站起:“苏兄弟,请问令尊为何要见苏兄?”
苏代稍作迟疑,缓缓说道:“家父说,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张仪大惊,揖道:“既如此说,苏兄就交给你了,张仪就此别过!”
苏秦已如一摊烂泥,呼呼大睡起来。苏代让同伴招来一辆骡车,三人将苏秦抬到车上,别过张仪,扬长而去。
张仪踉踉跄跄地走回居处。
眼见贵人居在望,张仪打个趔趄,扶墙而行,嘴里嘀咕着:“人生至悲,莫过于丧父。苏兄之父若死,当是大丧。今日恰满六十日,若是苏兄遭遇大丧,老白眉所言也不为虚!”又走几步,停住脚,自语,“咦,就算老白眉预言应验,也不过应验一半,且这一半还是颠倒的。苏兄所遇,当是人生至悲,何来大喜?”爆出长笑,扶墙又是一番深思,“嗯,若以此说,当是喜丧颠倒。苏兄遭遇大悲,我当应验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处?看来,那个老白眉纯属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个小招幡儿,明日我是扯定了!”
小顺儿听到笑声,急急走出:“公子呀,您??总算是回来了!”
张仪劈头大骂一通:“你小子死??死哪儿去了?快,到万邦膳馆结??结账!”
小顺儿搀住他:“公子呀,家里来信了,送信的说,是个急事,小人四处寻您,可寻不到您呀,不晓得您哪儿去了?”
“啥??啥个急??急信儿?”
“是张伯捎来的!”
张仪酒劲醒去一半,盯紧他,急切问道:“张伯?急信?信呢?”
小顺儿摸出信,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自语道:“难道??是??是个喜信儿?”边说边拆,因醉劲儿太大,手指不听使唤,连拆几次,依旧启不开蜡封。
小顺儿看得着急,一把将信夺过,三下两下开了封,抽出信函递予张仪。
张仪读信后神色立变,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娘—”
入夜,苏家院落中张灯结彩,仍有不少人在忙活。门外一阵响动,苏代二人架着苏秦回来了。苏秦头低着,仍旧没醒。
苏姚氏闻声迎出:“是秦儿吗?”看到苏秦这个样儿,想起王榜之事,吓哭了,转对苏代,“代儿,这??这是咋哩?”
苏虎、麻姑儿急从客堂里跑出来。
苏虎打量一下苏秦,目光落在苏代身上。
苏代笑道:“大,娘,没事儿,我二哥喝多了!”
苏虎老眉紧锁:“喝多了?在哪儿喝的?”
“万邦膳馆!”
“万邦膳馆在哪儿?”
“就在万邦使馆那道街,膳馆就是专供列国公使吃饭的地方。”
“啥?”苏虎哪里肯信,“那地方能轮上他去喝?”
苏代嗫嚅道:“我也不晓得,看见时,他就躺在膳馆外面的大街上,还有一个富家公子,都喝醉了!”
“唉,”苏虎气得直跺脚,“这臭小子,丢人丢到公使馆里,还不让列国看笑话?”
“呵呵呵,”麻姑乐了,“老哥儿呀,二小子能回来就好,要不然,明天可就抓瞎哩!”
苏虎转对苏代:“愣个啥哩,抬他回去,锁起来,甭让他夜里跑了!”
一辆辎车停在万邦膳馆门口。
微弱的夜光下,张仪烂醉如泥。
小顺儿付完膳费,从大门里走出,大行人、行人等出门送行。小顺儿跳上马车,扬起鞭子响一声,马车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秦使馆里一片沉闷。
打破沉闷的是公子疾,他轻叹一声:“唉,都怪臣弟,过于急切了!”
“哦?”嬴驷看过来。
“据林仙姑诊断,王后上一次是装病,这一次是真病,但病不至死,调养调养也就好了。臣以为,既然病不至死,何不借此压一下周室,因而仍旧说她装病。估计王后得知,觉得委屈,气郁加重,这才??”公子疾顿住,一脸自责。
“你是说,”嬴驷紧盯住他,“王后不愿意女儿做我大秦国的太子妃?”
“据西周公所说,雪公主愿意,可魏人不让。该到雨公主,魏人无话说了,但雨公主不肯!”
嬴驷咬牙:“这个女人,可恶!”
“驷哥,事已至此,该如何办为好?”
嬴驷语气坚决:“她愿也好,不愿也好,本宫认定的东西,就是本宫的!”
“臣弟晓得了!”
“不过,”嬴驷缓和一下语气,“周室大丧,且缓他几日,再与他们计较!”
公子疾点头:“臣弟遵旨!”
夜深了,雨公主仍旧坐在闺房外面,如一根木头。
侍女走过来,将一件外衣罩在她的身上。
哀乐仍旧响着。宫城外面,不知哪儿响起二更的梆声,两种声音交融,汇成王城之夜的节奏。
梆声消停了。
姬雨缓缓起身,将早已打好的包裹背在身后,抱起凤头琴,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靖安宫里,烛光点点,哀乐声声。
宫中央摆着灵榻,王后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蒙着一袭白缎。
一身孝服的周显王守在灵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灵榻上方的画框。画中的王后抿着嘴,甜甜地朝他微笑,仔细看,那笑容显然是挤出来的。灵榻两侧,顺溜儿跪着大小贵妃、几个王子和小公主,全都孝服在身,悲悲切切。
姬雨抱着琴,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内宰看到,拿过一身孝服帮姬雨穿了,又在她的头上扎上一条白色麻巾,另一条系在腰间。
姬雨表情木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拿两眼痴痴地凝视灵榻,就如一座雕塑。
披戴已毕,姬雨重又抱起凤头琴,缓缓走到灵榻前面,在王后身边放下琴,轻轻揭开罩在她脸上的白缎。
王后安静地躺着,两眼闭合,就像平日睡熟时一样,只有两道细眉锁在一起,似是凝结了太多的忧伤。
姬雨伸出双手,轻轻抚摸母后紧锁的眉头,想让它们展开,可它们怎么也展不开,就像被什么拧起来一般。
姬雨将面颊轻轻贴在母后的面颊上,嘴唇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很久,谁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
姬雨抬头,再次抚展王后的双眉。
凝眉舒开了,王后的面容慈爱而又安详。
姬雨俯身亲吻王后,从额头一直吻到嘴巴,然后是她的脖颈、双手。姬雨在王后头下垫个枕头,让她面对自己。
姬雨起身,打开琴盒,在灵榻前面支起琴架,将姐姐的凤头琴摆在架上,端坐下来,面对母亲,轻声抚琴。
尽管只有四弦,琴声反倒添了几丝悲切,长了几分愁韵。姬雨弹的依旧是《流水》,只是这流水此时听来,就如在寒冰下面无声地呜咽,如泣如诉,却不为他人所见。
姬雨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泪水,也没有哭泣。
跪在王后榻前的贵妃、小王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三人依旧跪在榻前,各噙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突然,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向女儿。
显王吃力地站起来,挪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姬雨转身,一头扎入显王的怀中,放声大哭:“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拥作一团,互相抱着,紧紧地抱着。
蜡烛燃完了,宫正换一根,又换一根。
天色拂晓,远处传来鸡啼声。
姬雨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凝视他:“父王!”
周显王淡淡道:“说吧,孩子!”
“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这就去了!”姬雨的泪水流出,起身,一拜,二拜,三拜。
周显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父王??”
显王淡淡说道:“是去云梦山吗?”
姬雨淡淡说道:“是的。”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声音从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你呢!”
“父王,您??全都知道了?”
周显王摸出王后的锦囊,交给姬雨:“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又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哽咽,“是一个??偏方儿!”不停地重复,“是一个偏方儿??”越说越伤心,呜呜咽咽,伏在王后的尸体上悲泣起来。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给母后的锦囊。
姬雨打开,里面是块丝绢,丝绢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绢下面,则是王后用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唯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予先生??”
姬雨将锦囊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走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担心道:“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声音哽咽,悲怆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他们又能怎样?”
夜空里传来缥缈的埙声,远古,苍凉,悲怆,似是在为王后悲号。
显王拿袖管抹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显王的吟咏缓慢,低沉,与那埙声一样,苍凉中不无悲壮。
姬雨含泪和合,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响彻灵堂: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内宰、宫正俱是泣不成声。
远处雄鸡再啼。
姬雨起身,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吻过母后,挂上佩剑,一个转身,径出宫门。
晨雾缭绕,洛阳大街上,空无一人。
一身孝服的姬雨目不斜视,快步走向洛阳东门,过城门东出,投轩辕庙而去。
轩辕庙外,庙门虚掩,院中传来扫帚声。
姬雨嘘出一口气,轻轻叩门。
童子开门,手中拿着扫帚。
姬雨揖礼:“请问阿弟,先生可在?”
童子回一揖道:“总算等到姐姐了!”
姬雨吃了一惊:“等我?”
童子指指大殿:“是哩,家师正在候你!”
姬雨走进殿里,见殿里殿外清扫完毕,所有物事摆放齐整,就连轩辕泥塑上的浮尘也被童子扫了个干净。
鬼谷子端坐于轩辕塑像前,眼睛微闭。
姬雨放下琴盒、包裹,跪叩:“姬雨叩见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两眼微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叩:“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嘴角启动:“你的麻衣可是为你母亲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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