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新法嬴驷探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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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也是。”景翠略顿,“以叔父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你将商鞅的诉求急奏大王,让大王也封他个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时,商鞅想赶贤侄,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战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这就陈奏!”

当冷向马不停蹄地赶回於城时,府门两侧赫然站着八名秦卒,气氛森然。冷向欲入,这些秦卒认不出冷向,持戟拦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从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冲兵卒扬下手,带他进府。

“怎么回事儿?”冷向悄问。

“君上将人全换了,这在殿上议事呢!”朱佗应道。

冷向走上台阶,见殿里坐着四个将军及六个长老,正与商鞅议事,便悄声退出。

许是议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将军,诸位长老,我们今天就议到这儿。总体一句话,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严阵以待!若是发现有谁懈怠,当以秦法论处,绝不姑息!”

待众人散去,冷向疾步走进,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说,怎么个成法?”

府宰从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请看!”

商鞅拆开,是景监的字迹:“闻知商君安全抵达商洛,监心安矣。商君所求,监已尽知,监已恳请世侄景翠具表陈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国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为殊荣,因楚地封君多为王室宗亲,外姓人少有列封!见字如面,别不多议,景监!”

商鞅合上信函,闭目有顷,睁眼,见朱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吃一惊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声应道,“新的匾额已经做好,要不要验看?”

商鞅摆手:“不必验看,挂上吧。”

朱佗转身走开。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顿步,转过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从今日始,鞅称寡,你们称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齐拱手:“禀君上,臣领旨!”

商鞅盯住朱佗:“还有,加强府中守卫!”

“臣领旨!”朱佗转个身,大步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忧心道:“君上,楚王会不会准允此请呢?”

商鞅似是没有听到,喃声:“寡人心中存个谜团,前番出行,陈轸如影随形,对寡人了如指掌!还有某个兄弟,直到现在不肯露面!”

“君上不会是??”冷向看向窗外。

商鞅给他个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与“卫”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君上没有多疑,还是留心为好!”

“好吧,你多留个心。不说这个了,景大人那儿,你要盯紧点儿,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司马错知道!”

冷向拱手:“臣领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寝室门外。在商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时,朱佗悄悄溜进,从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带回来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归还密函时,商鞅呼噜依旧。

一得到景监写给商鞅的密函复制件,陈忠就急如星火地赶到咸阳。陈轸阅毕,当即赶至甘龙府上,故作神秘道:“陈轸有心送给太师一桩大功,不知太师有兴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龙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将就木的人喽!”

“太师若没兴致,轸就??”陈轸起身,作势欲走。

“呵呵呵,”甘龙扯住他的袍角,“陈上卿既然来了,说说又有何妨?”

陈轸复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师只有非常想听,轸才能说。”

“你先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决定是想听,还是非常想听。”

“有关那个谋杀太傅的凶手!”

甘龙急道:“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函:“无须轸讲,太师看看这个即可!”说罢双手呈上。

甘龙接过,匆匆拆看,是用丝帛写就的密函,先是惊愕,继而吸一口长气。

陈轸用指背轻敲几案:“老太师,此功如何?”

“兄弟,这块丝帛能否借给老朽使用几日?”

“呵呵呵,太师若有兴趣,轸送给太师就是!”

“这??”甘龙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无故贪求呢?你看这样如何,老朽出金五镒,买下此帛,如何?”

“这??”陈轸故作迟疑。

甘龙提高声音:“十镒!”

陈轸依旧不动声色:“太师喜欢,拿去用就是!”

“不瞒上卿,”甘龙摊开两手,“照理说,事关鞅贼,这点钱远远不够,可老朽府中并无多余的钱,只能出到这个价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太师这是不知轸呀!轸虽贫寒,但太师可曾听说轸恋过钱财?”

“上卿误会了,”甘龙把话挑明,“老朽出钱,不只是买下这块丝帛,还想买下这块丝帛的来历。从今日起,它就与兄弟无关了,兄弟是不晓得这桩事体的!”

“若是此说,”陈轸点头允道,“陈轸守口如瓶!”

“谢上卿成全!”甘龙拱手,“还请陈大人说说它的来历!”

“太师若想知晓它的来历,可问轸的驭手陈忠,他当在偏厅!”

甘龙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进来。

“取足金十镒交给陈大人,另,有请陈大人的驭手陈忠,叫茂儿也来!”

甘龙得函,即扯太傅入宫觐见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头越拧越紧。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岂止是虎入山林,”甘龙响应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关就是楚国的,峣关之后就是蓝田,蓝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惠文公给他们一个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义渠,是一头灭国无数的大熊啊!”

“敢问太师,”惠文公看向手中丝帛,“这张丝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问犬子!”

“甘茂?他在哪儿?”

“在宫外恭候!”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甘茂觐见!”

甘茂趋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见君上!”

惠文公扬起手中丝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臣有一友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点头,对几人道,“诸位爱卿,商君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为国父,不想他却不思恩泽,暗结楚王,出卖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对甘茂,“甘茂听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军三万,征讨商於!”

“臣领旨!臣请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准你所请!”

甘茂、公子疾引领三万秦军直扑峣关,但关门紧闭,守军严阵以待。

甘茂令大军距峣关二里下寨,只身驱车驰到关前,冲城楼大叫:“我是甘茂,请司马将军出来说话!”

司马错站上城头。

甘茂拱手:“司马将军,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请求入关!”

司马错朗声应道:“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闭关,没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为任何人开关!”

“商君为君上所封,商於亦为秦地,君上旨意当大于商君命令!”

“甘将军,理虽如此,但商君特别吩咐,末将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将禀过商君,再请甘将军入关!”话音落处,司马错转身隐于墙后。

“司马将军且慢!”

司马错重新露头。

“有一个故人与将军说话!”甘茂回头打个口哨。

远处驰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公子疾。

公子疾驱车前行,与甘茂并驾。

司马错惊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马兄,嬴疾可与你说句私话吗?”

司马错还礼:“在何处说话?”

“在下请求入关!”

司马错略一思忖:“打开关门,有请公子疾!”

关门开启,公子疾单车入关。

司马错走到关下,将公子疾迎入关府。

公子疾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司马错摆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视他:“司马兄,你真的为了商君,连秦国也不要了吗?”

司马错愕然:“公子从何说起?”

“司马兄请看这个!”公子疾掏出景监写给商鞅的复制密函,递过去。

司马错接过,拆看,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马错放下信函,抬头看向公子疾:“公子,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马兄为何这么说?”

“商君对我说,他绝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针对旧党,他担心旧党废除新法,所以才闭关自守,以观事态!至于楚人,他认为目前不能开战,必须以和为贵!”

“你是不相信这上面写的了?”

“景大人手迹我见过,这不是他写的。”

“是哩,这是抄写。”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吗?”

司马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你我多次共事,若是连公子也不相信,在下还能相信谁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谋议废君兄,立在下,说是先君遗旨。他若废君,君兄必不答应,他也必杀君兄,兄弟相残的悲剧就会在宫城上演,司马兄呀,你说,疾能应下吗?疾能踏着亲兄的污血去坐享那个大位吗?再说,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谋,是让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惧死,却惧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残、弑兄篡位的污名啊!”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你我跟从商君多年,也都知晓商君。可我们知晓的只是商君的一面,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强硬一生,终了却是软弱。商君不顾一切推行新法,终了却是违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终了却是惧怕!”

司马错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嘘出。

“与司马兄一样,疾也钦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谋议立疾,将心腹之语告疾,更是对疾的信任与厚托。商君不只与疾谋,也一并告知了国尉与上大夫!”

司马错愕然,叹喟道:“难怪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

“是的,疾相信他们都是被商君逼的!”

“错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拥有峣关,就可直入秦川!司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司马错语气坚定:“请问公子,错该怎么做?”

“开关!”

向晚时分,黑云遮天,阴雨霏霏。

於城西城门外,一队秦车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马错的战车。

司马错冲城楼大叫:“开门,我是司马错!”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马错对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将军,你们进去吧,在下??”眼前渐渐浮出在终南山中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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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错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哪儿人?”

“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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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暗淡下来,司马错泪眼模糊,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是的,是他司马错亲手将欣赏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断头台!

司马错放声悲泣。

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司马错,公子疾百感交集,对甘茂道:“甘将军,劳烦你了,疾与司马兄就在这城门楼上听听雨声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驱车入城。

天色渐暗,商君府的正殿几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锦囊。商鞅启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诏书并一块玉玺、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们细看。

冷向跪叩,声音因过于兴奋而哽咽:“君上??”

商鞅轻轻抚摸玉玺,眼中泪出。

冷向的泪水也流出来:“从今天始,君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长嘘一口气,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职爵?”

“君上,”冷向应道,“臣不求职爵,只求跟着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弃??”

“商国虽小,不可无相,你就做个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阵脚步声急,无数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中。府中护卫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枪械逼住。

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冷向吃一惊,起身走出。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甲士直冲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惊叫一声,跌倒于地,几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惊:“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声音发颤:“秦??秦??”

屋顶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跳进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执利剑,横在甘茂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大胆!”

甘茂以剑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卫朱佗!退开!”

甘茂低喝:“拿下!”

众侍卫围上来。

朱佗闪身刺倒一人,又一闪身来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来了!”

商鞅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了,许是过于震惊,身子竟不能动。甘茂摆手,数十甲士涌进屋子,枪头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长弓。

朱佗横身挡在商鞅前面,毫无怯意。

秦卒渐渐逼近,成扇形将他们围在殿中。背后是墙,无路可逃。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从袖中摸出秦公诏书,朗声道:“卫鞅听旨!”

商鞅不动。

“逆臣卫鞅密谋篡政,叛国结敌,枉称国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号,缉拿归案!”

殿堂里静得出奇。

甘茂扫一眼众卒:“勇士们,拿下逆贼!”

众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风凛凛,持剑怒目。

商鞅缓缓拔剑,闭上眼睛,将剑横在脖子上。

冷向大惊:“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剑却不动。商鞅睁眼一看,是朱佗把剑抓住了。

朱佗反手夺下剑,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随我杀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动不动。

朱佗惊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说道:“朱佗,放下你的剑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剑。”

朱佗放下剑,秦兵拥上,将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将案上楚王的诏书并玺印等悉数收走。

得知好友蒙难,陈忠急到陈轸处,声泪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个什么?”陈轸笑道。

陈忠语不成声:“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来吧,陈忠,无论押到哪儿,他都死不了!”

陈忠怔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甘家的人!”

陈忠吸一口长气。

商鞅被抓之后,旧党欢欣鼓舞,闹腾了整整一夜。太师府里更是宾朋满座,杯盘狼藉。

酒过半酣,公孙贾捋一把胡须,长笑几声:“哈哈哈,想不到他卫鞅也有今天哪!”

杜挚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嗯,”公孙贾看向他,“杜兄说得是!杜兄,你这猜猜,卫贼会是怎么个毙法?”

杜挚目露凶光:“凌迟也是便宜他了!”

公孙贾摇头。

“炮烙!”

公孙贾摇头。

“剥皮!”

公孙贾摇头。

“抽筋!”

公孙贾仍旧摇头。

杜挚纳闷了:“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孙兄,你且说说,他该怎么个毙法?”

公孙贾阴阴一笑:“依据那厮的新法,谋逆之罪是车裂!”

“不仅谋逆,他还叛国!”

“叛国腰斩!”

杜挚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贼!”

宴会的另一角,甘龙看向甘茂:“茂儿?”

甘茂应道:“茂儿在!”

“那个叫朱佗的,怎么样了?”

“一并关在死牢里。”

“死牢?”甘龙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亲审!”

甘龙吸一口长气:“你??可对他讲过如何供述?”

“讲妥了!”

甘龙嘘出一口气:“讲妥就好!”

深夜,刑狱刑讯室里一阵响动,冲进来一队卫兵。在公子华、司刑的陪同下,一身便服的惠文公大步跨进,在审讯席位坐定。

公子华对司刑道:“带朱佗!”

朱佗被带进来,绑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会意,对司刑及众卫兵:“都出去吧!”

众人走出。

惠文公对公子华道:“为壮士松绑!”

公子华走到刑柱前,解开绑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过来:“你是??”

“嬴驷。”

朱佗震惊:“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面席位,“壮士请!”

朱佗拱手:“谢秦公!”走过去,坐下,两眼直射过来。

“听说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讲给寡人,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禀秦公,佗可以不讲这个吗?”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先是震惊,继而生气道:“朱佗,你怎能这般对君上讲话?”

朱佗闭目,没有应他。

惠文公追问道:“朱壮士,能说给寡人为什么不想讲吗?”

朱佗睁开眼,反问他道:“敢问秦公,为何要问这个?”

“寡人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单膝跪地,行武卒军礼:“大魏武卒朱佗觐见秦公!”

惠文公、公子华俱是震骇。

惠文公回过神来,喃声自语:“大魏武卒?”

朱佗朗声:“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缓缓嘘出,拱手:“嬴驷今日见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礼:“谢秦公褒奖!”

惠文公礼让道:“武卒请坐!”

“谢秦公!”朱佗坐下。

“讲讲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将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过程细述一遍,惠文公、公子华听得张口结舌。

走出刑讯室,公子华不无感慨道:“君兄,真没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说下去,惠文公问道:“华弟,在寡人问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证据时,如果你是甘茂,该怎么回答?”

“我??”公子华挠头皮,“真还想不出呢!”

“你绕不开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讲!”

“可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该那么逼他!”惠文公赞叹道,“哎,倒是这个陈轸,让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说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么办?”

“就作不知吧。释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华迟疑一下,“留他下来!”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当在商君之后再放他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依你意。明日午时看望商君!”

翌日,午时至,几个狱卒抬着几案,提着菜肴走进商鞅的囚室,在商鞅的几案上摆好,退出。司刑亲提一坛陈酿,放好,斟好酒,拱手道:“商君,请慢用!”

商鞅扫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吗?”

“回禀商君,在此牢里,即使待决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听你话音,是要决鞅了?”

司刑诚惶诚恐:“不是,不是,下官没有接到旨令!”

“既没接到决鞅的旨令,你为何超出常规招待一个待罪之身?难道你不知秦法吗?”

“下官不敢违抗秦法!”司刑指着案上,“所有这些,皆为君上旨令。”

商鞅声音冰冷:“秦法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商鞅?请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罪人难以下咽!”

司刑哭丧起脸:“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厉声问道:“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说得好!法大,旨也大!”

话音落处,惠文公健步走进,跟在其后的公子华、车卫君自动守在门外。

司刑叩拜:“臣叩见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掩门!”

司刑退出,掩上牢门。

惠文公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回礼:“君上请!”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给商鞅,自己又斟满一爵:“商君,嬴驷敬你!”举爵,饮尽。

商鞅举爵:“罪臣谢君上赐酒!”饮尽。

惠文公凝视商鞅。

商鞅回视。

对视有顷,惠文公眼中渐渐湿润,涌出泪水。

商鞅淡淡问道:“君上为何流泪?”

惠文公拭去泪,改坐为跪,声音哽咽:“国父??”

商鞅震惊:“君??君上??”也忙跪起。

“驷儿此来,是想求国父一句实言!”

“君上请讲!”

“你要告诉驷,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应道:“他们说到什么了?”

“说??说国父谋逆,说国父卖秦结楚,说楚王封国父为列侯!”

商鞅语气肯定:“是真的。”

嬴驷带着哭音:“为什么呀,国父?”

“自保!”

“国父已经贵为商君,还怕什么呢?”惠文公略顿,“是怕那些旧党吗?”

“不是怕旧党,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里一抖:“寡人?寡人已经拜你为国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摇头。

商鞅回他一个笑,将酒倒满,举爵:“罪臣敬君上一爵!”

二人举爵,各自饮尽。

“君上能来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举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饮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却不肯饮,只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来,还有一请!”

“君上请讲!”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国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弑父的恶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问君上,如何不让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国父!”

商鞅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么呢?”

“鞅在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为先君高兴啊!”

“商君所笑,不会是这个吧?”

“依君上所断,鞅会笑什么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断?”

“笑寡人妇人之仁!”

“有赵良在侧,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举爵道:“这爵酒,寡人喝了!”一饮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宽仁之恩,鞅谢了!鞅有一问,请君上解惑!”

“商君请问!”

商鞅凝视他,郑重问道:“君上要废新法否?”

“这??”惠文公一怔,“从何说起?”

“请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语气坚决:“不废!”

“君上对先君也是这般说吗?”

“是。”

商鞅嘘出一口气:“若是此说,鞅诚意请死!”

“蝼蚁尚且偷生,商君为何求死?”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为个什么。”

“只为一个字,法。”

“请商君详释!”

“依据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网开一面’吗?”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却不守法,岂不贻笑于后世?”

惠文公尴尬:“这??”

“罪臣请死,还有一层意思!”

“商君请讲!”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得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大治。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扭伤了。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内伤。”

惠文公惊愕:“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没有什么使得,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有所得,就当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弃。眼下舍弃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一无用处不说,反碍君上手脚。如此无用之躯若能抚慰秦人扭伤之心,若能使君上放开手脚,罪臣有何惜哉?”

商鞅如此直抒胸臆,惠文公听得心底发寒,哽咽道:“商君??”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难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义,驷铭心刻骨。商君有什么交代驷的,驷一定照办!”

“方才君上承诺不废新法,罪臣恳请君上誓之!”

惠文公冲四方各是三拜:“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在位之日若废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灭!”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壮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过如何赴义吗?”

“依据秦法,臣之罪当有两种死法,一是腰斩,二是车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选?”

“车裂!”

“这??”惠文公吸一口长气,“敢问商君,为何选此剧烈方式?”

商鞅反问道:“敢问君上,鞅这一生,何时、何事不剧烈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商君之后,驷该朝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点!”

惠文公拱手:“谢商君举荐!”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当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马错。”

“司马错?”惠文公大是惊愕,“他私开峣关,又骗开於城,商君不恨他吗?”

商鞅冷冷说道:“君上问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叹一声:“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驷还有一问,商君之后,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孙衍!”

“公孙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这也想起葫芦谷大捷后的那场夜袭,拱手道:“谢商君举荐!”

商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干!”

惠文公缓缓跪下,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三拜!”

商鞅没再客气,听凭他连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时,商鞅的眼睛始终斜睨着他。

惠文公拜毕,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驷别过了!”

商鞅淡淡说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请讲!”

“冷向从鞅多年,今日却受鞅拖累,面临极刑。恳请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问商君,为何不为朱佗请赦?”

“朱佗无须罪臣请赦!”

惠文公吃一惊道:“商君连这个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还??”惠文公顿住。

商鞅给他一个苦笑,扯回话题:“鞅将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对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问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说商君薄情寡义,谬矣!此请寡人准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出。

商鞅没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脚步越走越远,完全听不到了,商鞅方才轻叹一声,拿起箸子,夹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缓缓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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