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得势攀高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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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易装扮作卫国商人,置办一辆新的轺车,雇了个仆从,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僻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成队的魏国车马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可见“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吓得面无血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难道是来抓他的?仅此几日,难道庞涓已取代龙贾,跃升为大将军了?陈轸屏气凝神,尽力使自己沉定下来,运神思忖。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断然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断定庞涓不是为他来的,陈轸心里顿觉踏实,快步返回客栈,隔窗观望外界动静。

不消一刻,大队车马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武卒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围困起来,四处征调渡河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与南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河,再看着他们高歌凯旋,押送难以数计的赵人辎重与俘虏。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田忌诸事。

待魏军完全撤走,宿胥口重归平静,客渡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吩咐仆从驰向渡口,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见许多闲人皆在围观告示,凑上去看,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的画像。见告示榜上只写他一人,陈轸断出戚光已经被抓,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陈轸车马驰至渡口,刚好有渡船靠岸。陈轸要求包船,船夫爽快地应允,侍候他上船,不消半个时辰,将他的车马载至对岸。

陈轸过去河水,西行十余里,向南拐入云梦山中,寻到一个农家,吩咐仆从在一个乡民家中歇了,聘请乡民带路,一路顺当地走向鬼谷。

时入盛夏,鬼谷里却是清凉。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看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亦无客套话语,而是单刀直入:“上卿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浮出一笑,再揖:“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四字,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来客,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阴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说罢转身走进草堂,顺手掩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受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看向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色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哪?”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呀,你这人不会是白痴吧?”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追问:“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的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看到童子的年龄,陈轸大失所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呵呵呵,”童子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瞪:“这又怎样?”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嘿嘿嘿,”童子哂笑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蝉儿姐只说要官人下山,不曾说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给他的师兄。”

“捎给哪一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一下:“你是说的孙宾吧?”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响,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引陈轸来到四子草舍前面。

童子冲孙宾的房门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没有应答。

童子推门,转对陈轸道:“孙师弟不在,想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门“吱呀”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又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转个身,就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陈轸朝张仪揖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倚在门上,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对方出语风凉,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点头应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起脑袋盯住陈轸,绕他连转数圈。

陈轸正被转得心里发毛,张仪忽地站定,点头道:“嗯,瞧你这模样,有点儿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地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略显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长揖:“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太阳底下坐定,只得坐下。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点头。

“呵呵呵,在这谷里,他称不了兄。”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闻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晓得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咧嘴笑道:“呵呵呵,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呢?”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呢。”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长笑?”

“哈哈哈哈,”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可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言相告,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轻轻哼出一声:“谁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儿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给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自然不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摇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谅你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在下告诉你。晓得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淡淡一笑,“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儿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要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看来,”张仪沉着脸应道,“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说完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随从先生修的是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条小道,眨眼间没影儿了。

望着张仪转瞬即逝的背影,陈轸连声嗟叹,咂舌道:“啧啧,鬼谷士子,领教了!”

下得山来,陈轸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方。原本与戚光约好会于洛阳,然而眼下,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齐、魏相王是他穿的线,岂料相王不成,反倒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肚子闷气没个撒处,此去投奔,岂不是撞他口上?再说韩、赵,这些年来陈轸一力鼓噪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他,岂不将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够投奔的,也许只有昭阳。然而,昭阳不过是楚国的上柱国,池子太小,他陈轸再不济,亦断非池中之物啊!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

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道边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去,但隔着车帘,看不清来者何人,听声音并无恶意,遂抱拳应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这个光头你可认识?”

陈轸深深一揖:“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从车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还个礼道:“特使大人怎么换装了?”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呵呵呵,”淳于髡显然已知陈轸的境遇了,“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说我们的陈上卿!”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

“光头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头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哟?”

“唉,一言难尽!”

“那就来它个十言百言!”淳于髡呵呵笑道,“反正光头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转,指着远处一棵大树,“光头车中有坛老酒、几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晓得淳于髡,正想求他拿个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鹿肉,大步走到树下,在荫下席地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取出佩刀,将鹿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光头的耳朵就交给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肉,连喝几爵老酒,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儿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笑道:“看来,上卿这是遇到对手了。”

“唉,”陈轸慨然叹道,“这厮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魏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朱威、白虎结作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江山代有贤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上卿在魏独领风骚远超五年,难道还不知足吗?”

“什么独领风骚?”陈轸苦笑一声,“晚生在魏,不过一个弄臣。前几年,朝政全在白圭手上,晚生好不容易熬走白圭,这又来了个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知道呀。”

陈轸说到伤心处,落下泪来。

抽噎一时,陈轸抹把泪水,看向淳于髡,长叹一声:“唉,想我陈轸,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努力精进,只想在魏有所进取。十几年如一日,晚生一心只知伺候魏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魏王明知晚生遭到暗算,仍旧不念前情,实在令人心寒哪!”

“呵呵呵,”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倒笑出几声,“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迟。人生浮华,无非功名利禄,食色享乐,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数十年光景一过,凭他何人,也是个灰飞烟灭。不瞒上卿,光头此生,既不独仕一国,也不独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这个。”

“敬请淳于子指点迷津!”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鸟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乡间媒婆,东家有求跑东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么忠贞爱君之类浑话,只要是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活个逍遥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只是庞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报,还请淳于子帮我!”

“帮你?”淳于髡扑哧笑道,“我老光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帮你?”

“请问淳于子,此来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国去的?”

“正是。”淳于髡点头,“前番适周,光头于无意中为老燕公玉成一桩好事儿,老燕公感念光头辛苦,留光头在北国连住两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个逍遥自在。去岁仲秋,光头玩得腻了,辞别燕公前往赵国,在邯郸住满一年,这又玩得腻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阳君兵败朝歌,赵侯惧怕魏王报复,特地召见光头,要光头为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几句。光头有几年未去魏地了,听说惠施在梁为相,甚想与他论辩名实,于是答应赵侯,替他跑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陈轸放下酒爵,改坐为跪,朝淳于髡连叩三个响头。

“陈上卿,”淳于髡惊道,“这是为何?”

“既为此事,”陈轸叩首于地,“晚生欲求先生帮个大忙!”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帮忙好说!光头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坐定,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敬谢先生!”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光头帮忙,再拿光头的酒相谢,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却也是魏王所赐。晚生敬献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验过,赞赏道:“啧啧啧,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长叹一声:“唉,轸已混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呢?”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抬头问道:“说吧,你要光头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先生之口,荐给魏王。”

“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先生,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生生躲在林子里受苦。”又抬头望向陈轸,“不过,光头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淳于子有所不知,”陈轸阴阴一笑,“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了。”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了?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庞涓若是战败身死,那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啊。”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在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不识贤才,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难以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二人更是同习兵法,同从一师。若是同朝为将,二雄必有一争。两雄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孙宾。晚生的今日,也必将是他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他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往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就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光头杀那庞涓,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光头这就收下它了。”说罢乐呵呵地将玉璧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点儿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光头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光头喝了。”淳于髡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不瞒先生,”陈轸现出苦相,“晚生在这路口徘徊良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晚生也曾想过。”陈轸微微摇头,“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又受他挤对了?”

“呵呵呵,”淳于髡又笑几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光头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或得大用呢。”

“哦?”陈轸睁大眼睛,“晚生愚昧,请先生详解。”

“依上卿资质,何须光头饶舌?上卿只管前去,光头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略一思忖,似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深一揖:“晚生谢先生指点!”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光头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在秦倘若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

二人饮尽。

陈轸放下酒爵,望向淳于髡:“晚生另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嘿嘿,”淳于髡笑道,“这句话倒是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想定去处,遂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东来街上寻好客栈住下。

获知陈轸来到咸阳,公子华急至大良造府,小声禀道:“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哦!”公孙衍略觉惊讶,“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东来街。为置大良造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送上门,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唉,”公孙衍叹道,“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是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大良造所言甚是,”公子华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大良造不必劳心,只须点下头,在下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是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公子华竖拇指道:“大良造胸怀博大,嬴华敬服!”

公子华直入宫中,将陈轸入秦并公孙衍的言行一五一十禀报惠文公。

“华弟,看明白公孙衍是个大才了吧?”惠文公道。

“呵呵呵,”公子华笑了,“早看明白也,只是没想到他的肚量会有那么大!若是华弟,哼,奸贼落我手里,看我不收拾死他?”

“你以为公孙衍不想收拾陈轸?”惠文公诡诈一笑。

“哦?”公子华惊愕道。

“以公孙衍个性,是断不会轻易放过陈轸的,只是他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你又那般急吼吼地登门问他,他会以为你是在套他话的,所以才把话搁明,将皮球踢到寡人这儿!”

“君兄圣断!”公子华拱手叹服,“敢问君兄,如何处置这个陈轸?前些日子,陈轸坏了我们不少事呢!”

“华弟想过如何处置他吗?”

“就用他对待商君的办法,送他回魏,交给庞涓处置!”

“呵呵呵,你呀,”惠文公指指他的头,“遇事要多动动脑筋!”

“那也总不能把他供着敬着吧?”

“非常好!”惠文公轻轻鼓掌。

“君兄?”公子华呆了。

“如果不出所料,”惠文公指向外面,“就这辰光,姓陈的或在你家府上,与公叔对弈呢。你若不服,可以回家看看!”

话音落处,当值内臣趋入:“禀报君上,太傅与魏使陈轸宫外求见!”

公子华咂舌。

惠文公朝公子华笑笑,吩咐内臣:“宣太傅、陈轸书房觐见!”又转对公子华,“随寡人出迎!”

嬴虔、陈轸刚刚转到御书房,一眼望见惠文公与公子华候立于门外,大是震惊。尤其是陈轸,受宠若惊,急上前几步,扑通跪地。

惠文公沿着甬道大步迎上。

陈轸叩首道:“外邦草民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扶起他:“陈上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上卿海涵!”

“君上,”陈轸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陈轸落难至秦,已经不是上卿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寡人说你是,你就是呀!”

“这??”陈轸怔了,看向嬴虔。

“拟旨,”惠文公转对内臣,“封宋国士子陈轸为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参与政务,主司邦交,赐陈上卿府宅一处,足金一百两,仆役三十名!”

内臣应道:“臣领旨!”

陈轸挣开惠文公,再次跪地,号啕大哭:“君上啊,轸在魏一十三年,鞠躬尽瘁侍奉魏君,从未受过如此恩遇啊。今轸落难至秦,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封爵赐第赏金,此等恩遇,叫轸??呜呜呜??”

惠文公再次拉起陈轸,握住他手,语气郑重:“爱卿乃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我的??好君上啊??呜呜呜??”陈轸越发伤感,哭了个抑扬顿挫。

这日宫中由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守值已毕,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公子疾。

“什么?”公子疾震惊,“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是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司马错郑重点头,“陈轸见老太傅,在老太傅的引荐下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他来,降阶出迎,当场封他上卿,另赐宅第一座,赏金百两,奴仆三十,其他赐物若干。”

“这??”公子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君上这??”司马错跺脚道,“这不是昏头了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求一宅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疾公子,在下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得是,”公子疾应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分,糊涂至此呢!”

公子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啊!”

二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急急叩拜:“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司马错却是不肯起来,再拜道:“臣私底下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呵呵呵,”惠文公爽朗笑道,“先君在世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吧。国尉大人,还是起来吧!”

司马错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大步走到主席之位,坐定,招呼公子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看向公子疾,“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回禀君兄,”公子疾拱手应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臣弟担心,天下贤才或会因此而寒心哪!”

“疾弟,”惠文公呵呵笑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你且说说,什么是人才呢?”

“这??人才就是贤才呀!”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人才是人才,贤才是贤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从大处说,都叫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邪之徒,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的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为什么不能用其败事呢?”

“败事?”公子疾不解了。

“就是坏事。”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不容易呀,有时需要直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坏事。”

“臣弟还是不明白。”

“你们呀,”惠文公看向司马错,见他更是一头雾水,苦笑一下,“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来,寡人问你们,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二人异口同声:“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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