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虎牢四王谋秦(1 / 2)
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人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各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住韩人,特别在此辟有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入住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子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胄副使宫里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的各项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的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之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一安顿下来,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赶赴孟津,依据周礼整修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治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治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为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无任何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枝节。”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苏秦沉思良久,应允,“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最是合适。”
“我这人,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实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摇头,“才十几岁,还是颗小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子!”
屈原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原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讲给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子哙求见。
“屈子,”苏秦盯住屈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尽可放开来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苏子放心,”屈原长揖,“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送到台下,与他别过,携公子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子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子用水。”
公子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子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呵呵呵,”公子哙笑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子哙身子微微前倾,“您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子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子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子哙顺口应道。
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公子哙早已熟记于心了。
“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有此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显然没有料到公子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子哙郑重点头。
“谢公子信任!”苏秦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子哙看一会儿,仍旧不解:“苏子?”
“公子请看,”苏秦指着快报,“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着孟津滚哪!”
公子哙越发不解了:“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一声,“看的只是表层。若是真的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子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原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吃一大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视他。
“苏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竟就写出这般誓约,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为苏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写。”
“为什么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敬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原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接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自己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原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得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呀。”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堪称是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原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使王辇接苏秦入行宫。俟苏秦抵达,惠王跣足迎出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入宫,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到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是在魏境,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
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给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天地为之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
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臣与列国副使已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苏秦提出此请,在座六君无不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危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个执牛耳的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个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好好,就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万万不可!”
魏惠王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过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吧咂几下,半是讥讽道:“韩武说错了,该由楚王执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几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举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万未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
苏秦心里一凛,不由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了牛耳。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苏子,”楚威王望向苏秦,“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执牛耳之礼,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执耳。至于下次盟会,待会盟之时,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魏兄!”
“呵呵呵,诸位仁兄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手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下次盟会,无论是哪位接替执耳,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如今纵亲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时宜了。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合纵司,由苏子兼任六国外相,专司纵亲事务,协调同异,可称纵约司长,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魏兄吩咐!”
“纵约司长有点儿别扭,干脆就叫纵约长!”赵肃侯提议。
众君再度附和。
苏秦连连拱手:“谢诸位仁君抬爱!”
“如果六国拜相,”韩昭侯接道,“明日会盟当是最佳时辰。只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苏子已拜韩、赵二相,韩、赵的相印早已备下。余下燕、魏、齐、楚四国,敢问备下相印否?”
“呵呵呵,韩兄呀,”魏惠王笑应道,“你和赵兄的相印拜得早喽。天下会同,六国共同拜相,印玺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魏惠王几句俏皮话说完,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低。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
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极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理应同尊,是以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孤!”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不便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默认通过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已有备,“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诸位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去,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加响亮。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又是纵约长,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时,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筹备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担当。
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阳之数。台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数。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一十九尺,周长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数。坎深八尺八寸,为大阴之数。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纵约长苏秦健步登坛,朗声唱宣:“吉时到,魏、楚、齐、韩、赵、燕六国纵亲会同暨盟誓睦邻仪式,正式开启!”
鼓乐奏起,长号再响。
接着,在苏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
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
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给司盟苏秦。
苏秦朝一只玉砚内倒下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原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之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给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由楚国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纵盟,互不加兵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
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代表各自国家的六个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相互沟通天地神灵。
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来自各国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副本。抄毕,楼缓一一验明无误,司盟退去。
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
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案上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由华贵的黄色锦缎包裹。
在六国军民的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分别从列君手中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面的红地毯上。
拜完相后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近黄昏。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行辕前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苏秦心头一凛。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了合纵的发起人赵、燕二君,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
宴席摆开,两位君主并坐主位,苏秦坐在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子哙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走进寝处。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燕公回来,姬雪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轻轻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轻叹,“寡人没有什么,倒是苏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今日苏子身挂六印,被推举为纵约长,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家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安歇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征询苏秦缘何不喜反忧。
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想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桩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不由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辰光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此事若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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