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横谋惠施恋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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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脸拉得很长。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儿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约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用材料多是乌金、黄铜、皮革、硬木、兽筋,所有甲片由铜丝贯串。单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

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

这次朝会,庞涓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用来对付他的恩公。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已经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有什么关系呢?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个傀儡,但近日竟然强硬起来,处处拂他庞涓的意。

庞涓明白,这几个人中真正主谋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几年下来,他彻底看透了,惠施是只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说错一个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是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的儿子白起在演枪法,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长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体形精瘦,显得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白起初时挥舞起来显得吃力,但习练多日之后,渐渐适应,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过来,鼓着掌,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个军礼:“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不错!”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穿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儿,”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是哩,你的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现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吩咐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泻火,便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却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来人正是张仪,一身士子服。

“庞兄,”张仪拱手,半是调侃,“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喽!”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喽!”不待让位,张仪就在他对面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的肚子在谋反哩!”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怎么没有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

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已成为秦国的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紫云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宫廷秘闻,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动。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在下此来,不是让庞兄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哈哈哈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数声,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嘘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打烂,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来走去,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王上了,凑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儿急了。”

“呵呵呵,你也会想事情了。说说,想什么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来的通心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老奴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到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老奴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顿住话头,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要迈出,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引带二人沿林荫道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特权的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老奴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

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门外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士子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

“鬼谷士子张仪?”惠王震惊,“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嘘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聊。”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又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来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装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人尽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足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为约长,挂六印,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的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人血海深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也将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犹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但仍壮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叹道:“唉,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魏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一句话。对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庞涓可谓是了若指掌。

此时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应道,“可这??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射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言,父王有何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府传旨,张仪再次觐见,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道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一概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的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颇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只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应道,“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二目紧盯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返回咸阳,无意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横剑于项,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为报宿仇,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求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处,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向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即便寻到天涯海角,仪也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呵呵呵呵,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几声,乐得合不拢口,拱手,“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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