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王权燕宫起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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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燕国太子姬平星夜兼程赶回蓟都之时,武灵王亦离开武阳,快马扬鞭,过中山境,匆匆赶回邯郸,一进北城门,就命肥义赶往相府,邀苏秦入宫。

肥义驰至相府,翻身下马。守卫认出是他,放他入府。

相府前院甚是闹猛,几辆车马已经套好,飞刀邹等正在装车,木实、木华等一众墨者二十余人,外加赵王特批的护卫逾百,严阵以待。

“你们这是——”肥义不及施礼,盯住飞刀邹,手指向众人及三辆辎车。

见是肥义,飞刀邹笑笑,拱手应道:“苏大人欲往郢都,正要走呢!”

“郢都?”肥义怔了,“他的病好了?”

“远未恢复,”飞刀邹苦笑一下,“可大人执意要去,谁都阻他不住!”

“幸好赶得及时!”肥义吁出一气,扯起飞刀邹,“甭套车了。快带我去见相国!”

飞刀邹带肥义走进厅堂,见苏秦衣冠整齐,正与姬雪作别。姬苏菲菲一身紧服,腰插利剑,飒爽英姿地站在一侧。

显然,菲菲也是要跟去的。

这是姬雪争取到的最后条件,让菲菲代她一路照顾苏秦。

“相国大人,肥义有礼了!”肥义拱手。

“肥大人,你不是——”苏秦怔了一下,拱手回礼,“几时回来的?”

“刚进城门。”肥义笑笑,“一入北门,我王就让在下来请相国,说有大事相商!幸亏我王急促,否则,真还得道上追你呢。”

苏秦不再废话,别过姬雪,出门坐上飞刀邹套好的车,与肥义驰往宫门。

武灵王已经换上王服,迎在殿门之外。

二人携手入内,武灵王问过病情,见苏秦气色仍虚,却要远途入楚,不无忧心道:“敢问苏子,何事急切?”

“张仪入楚了!”苏秦应道。

“张仪入楚?”武灵王略略一想,抬眼再问,“他入楚所为何事?”

“与楚和亲。”

“嘿,”武灵王笑了,“换招数了。还以为他又要辞去秦相、去夺昭阳的令尹大位呢。”看向苏秦,“相国急切过去,只是为张仪?”

“在下不去,楚地没有人能够对付了他!”

“陈轸呢?”

“不是其对手。”

“也是。”武灵王又是一笑。

“王上急召苏秦,可有要事?”

“一是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二是有几桩大事,雍拿不定主意,特别请教相国。”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请问王上,是哪几桩大事?”

“第一桩,”武灵王弯起指头,“雍在飞狐道上遇到一个中山人,叫乐毅,年仅十七,是魏将乐羊的五世嫡孙。他前往楼烦贩马,意外撞到我有军卒在练骑射,差点儿被军卒以间细罪处死。雍得知他是乐氏后人,特赦他。看到那儿的赵卒,包括寡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乐毅甚赞,同时建策寡人,与其偷偷摸摸地在这深山习练,莫若公开演练,举国行胡服,习骑射,因为胡服、骑射在胡地,包括中山,皆是寻常。雍耳目一新。想想也是,人家视作寻常之事,我却视作绝密,实在不智。雍决定奉行此策,却又瞻前顾后,甚想听听相国之意。”

“还有哪桩?”苏秦没有回他,再问。

“就是中山国。这块囊肿,先祖忍受多年,到赵雍这儿,不得不除了。如何除之,还请相国出个妙策。”武灵王拱手。

“还有什么?”

“燕国。”

“燕国怎么了?”苏秦急问。

“寡人由涞源出紫荆关,经由燕地,在武阳小住几日,得知一事,燕王哙欲让位相国子之,燕人沸沸扬扬,议论不少。”

尽管武灵王刻意轻描淡写,苏秦心里仍是一紧,吸口长气。

“还有吗?”苏秦缓过气来,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摇头。

“回禀大王,”苏秦微微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在臣眼里,这三桩事情,其实只是一桩。”

“是哪一桩?”武灵王急问。

“胡服骑射!”

武灵王眼珠子急转几下:“相国是说,赵雍只要行施胡服骑射,就能得到中山、制约燕国吗?”

“正是。”苏秦应道,“不瞒大王,自养病以来,秦一直在思考赵国的事。记得秦曾对大王讲过,以眼前情势,以赵国实力,大王不宜南争韩、魏,东争齐、燕,西争秦。大王只有一宜,就是注目西北,争胡地。胡地广阔,非战车步卒所能发力,唯有借其骑技,行骑射之术,方可驰聘。而行骑射,必得胡服。”从袖中摸出一奏章,“此为苏秦所奏,写于昨夜,本欲在大王凯旋时请家人代奏,不想大王提早回来了!”

“呵呵呵,”武灵王接过奏章,笑着感慨,“看来,相国这是想雍所想了。”

“秦与大王并未完全想在一起!”苏秦拱手谢过。

“哦?”武灵王盯住他,“何处有别?”

“别在标的。”苏秦侃侃应道,“苏秦胡服,标在大王强赵拓疆,取楼烦、西戎之地,从西北侧翼威慑秦人,使其芒刺在背,不敢东犯;大王胡服,标在取中山、北胡之地,东制齐、燕,南迫韩、魏,建霸王雄业。”

“哈哈哈哈,”武灵王爆出一串长笑,“是了,是了,苏子看得透彻,寡人之志是立小了。”倾身,“就寡人这个小志,苏子可有妙策?”

“大王是说胡服吗?”

“正是。”

“胡服有何难哉?”

“难在国人。万一他们不穿胡服呢?”

“大王想多了!”苏秦应道,“国人不会对抗胡服。大王之难不在庶民,不在乡野,而在大王身边,在宫廷,在贵胄!”

武灵王长吸一气,有顷,缓缓呼出:“你且说说,庶民为何不会拒穿胡服?”

“因为胡服方便劳作!”苏秦应道,“譬如说墨者,他们所衣就类似于胡服,紧凑,方便,干事利索,唯一不妥的是没有看相。但于庶民来说,是否入眼并不重要,日常劳作与养家糊口才是真章。”

“你解我一个大惑!”武灵王竖起拇指,“只要庶民不抗,身边人的事,赵雍自能搞定。这个了了,请言中山之事!”

“就眼前来说,中山之事,非赵一家之事!”苏秦看向中山方向,“昔年魏未能长期占有中山,非魏无力,是因为中山背后有赵、燕、齐三家。同样,大王也不可急图,因为中山背后虽无魏、韩,仍有齐、燕。大王真想图谋中山,就要耐下性子,先行胡服骑射,取楼烦,得漠北,再观契机,一举而定中山。”

“这个契机何在?”

“在于中山内政。大王可使人至中山问聘,交好中山,观察中山。如果中山内治,大王则要隐忍不发,以和为上;如果中山内不治,大王可先听燕、齐之见,再行征伐。”

“甚好!”武灵王盯住苏秦,“燕国之事呢?如果燕王真的禅让给子之——”顿住话头。

“唉!”苏秦给出长长一叹。

“苏子,”武灵王沉思一时,拱手,“赵雍有个请求,请苏子成全!”

“请求秦不敢受。大王有何旨意,但说就是!”

“楚国博大,秦、楚恰是对手,让他们自个折腾去。寡人求请苏子依旧留在邯郸,一是助雍推行胡服骑射,二是万一燕国有变,苏子也好少走一些路程。再说,苏子病体尚未康复,诸事皆小,身体事大。无论是天下还是赵国、燕国,全都离不开苏子,因而,苏子安康,事关天下,事关赵国,亦事关燕国!”武灵王言辞恳切,将燕国列在最后,语气加重。

显然,燕国是苏秦的死结。

沉思良久,苏秦拱手:“谢王关爱!至于是否赴郢,容秦斟酌几日,再禀大王!”

之后数日,武灵王拨出专款,集中邯郸城中所有裁缝赶制胡服,同时,利用各种途径传扬胡服之利,引发邯郸朝野喧闹。

邯郸常住户籍逾四十万口,有胡人不下五万,列国客流不下十万,在列国诸都中虽不算最大,却也不算小了。尤其是近年,赵人与北方胡人交往日多,迅速发展起冶铁业、皮革业与屠宰业,胡人定居邯郸者逐日增多。

胡人居中原,无论是贫是富,皆被中原人瞧不起,被视作次等国民。在邯郸大街上,只要胡服在身,连说话都不敢声高。

然而,赵王要行胡服了!穿胡服非但不再被人瞧不起,反倒是荣光的事,这令胡人奔走相告,本土赵人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这且不说,为做足前戏,武灵王时不时就会穿胡服,骑胡马,背胡弓,配胡刀,带着他的清一色胡服卫队在邯郸城的几条主街招摇过市,引得邯郸胡人欢呼雀跃,看得邯郸本土赵人目瞪口呆。

如此闹腾约有旬日,武灵王觉得一切就绪了,这才正式下诏,在邯郸闹市区张帖诏书,大意是说,凡赵之民,无论男女,无论贵贱,日常须穿胡服,年纪在十五至四十的贵族壮男一旦出行,若无特殊原因,必须弃车骑马。诏书的最后一句是,所有官员,不穿胡服者不得上朝。

与此同时,武灵王将量身定制的胡服配发给每一位官员。

胡服配发完毕,武灵王传谕大朝,下大夫以上朝臣,皆着胡服朝于信宫正殿,由守殿侍卫验过服饰,方可入殿。

大朝这日,超过六成的官员因未穿胡服而被侍卫拒之门外。为首几人,是王叔赵造及赵燕、赵文等几个王室后生。

赵造是先君赵语的异母弟,有文韬武略,二十多岁就做了封疆大员,多年来一直镇守晋阳,抗御秦人。后来魏人庞涓伐邯郸,在战事紧急时,赵造赶回救援,之后就留在邯郸了。可以说,赵造是看着武灵王长大且监护他坐稳主位的顾命重臣之一,在邯郸王亲贵戚中地位之尊仅次于安阳君。

这么多的朝臣敢于违抗王命,主要就是看赵造与安阳君的眼色。

为支持武灵王,大朝这日,苏秦也拖着仍旧虚弱的身子前来上朝,整齐地穿着赵王所赐的官制胡服。

见众多朝臣以各种站姿守在殿门外面,苏秦顿住步子,细细打量他们。

苏秦注意到,有朝臣在走过来时将一个袋子什么的塞进袖管里。苏秦猜出,定是他在宽大的官袍里套穿胡服了,这个袋子是为应急才备下的。万一顶不过去,他只须把外套脱下,塞进袋中即可。苏秦看向众官员,见他们身上的官袍大都鼓囊囊的,晓得他们也都备下袋子了。

苏秦看到站在一侧的赵造,直走过去。

赵造的官袍里没有任何套穿。

苏秦拱手:“王叔,苏秦有礼了!”

“是相国呀,”赵造回礼,“久没见你了,观这气色,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是哩。”

“身子骨要紧哪,这上什么朝呢?”

“大王有请,秦不能不来。”

“相国说的是!”赵成刻意盯一眼他的胡服,“挺合身呢。”指向殿门,“有这套胡皮在身,相国进门当是无阻了!”

“这时节乍暖还寒,王叔也要当心凉风啊!”见赵造站在风口上,苏秦话中有话。

赵造没有应他,反而又朝风口挪移几步,刻意敞开衣领。

苏秦笑笑,大步进殿,见殿中稀稀拉拉地没坐几人,多是与肥义利害相关的。

武灵王坐于龙位,身子不正,脸色难看,牙齿咬着,两眼黑沉,稍稍斜向计时的滴露。

“臣苏秦见过大王!”苏秦拱手。

武灵王身子没动,略略摆手,指一下他的相位。

苏秦没去就位,依旧拱着手:“臣有奏!”

“你讲!”武灵王依旧没动,但转了头,目光射过来。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

武灵王打个激灵,坐正身子,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苏秦重复一句,回他以目。

法不责众。

过半朝臣公然抗旨,且多半是王亲国戚,事情显然已经搞僵了。

武灵王闭目略略一想,转对宦者令:“传旨,散朝!”

宦者令声音很响,显然不是对殿内,而是对殿外:“王上有旨,散朝!”

候在殿外的人听得旨令,纷纷离开。

殿中朝臣亦起身出殿。

苏秦没有走。

“真让相国料中了,”武灵王朝苏秦苦笑一下,摊开两手,“带头抗寡人之令的,竟然是寡人的父兄与手足!”

“这事儿真还急不得!”苏秦回他一个微笑,“俗语说,江山易改,风俗难移。赵人无不视己为中原化邦,而鄙视四野,称他们为化外之人。北胡、南蛮、东夷、西戎,单听名字,大王就可判出其中偏见。在中原人眼里,胡人等同于蛮夷,是待化之人,胡地是待化之域,大王今以胡人习俗来教化已经开化的赵人,让他们情何以堪?”

“相国有所不知,”武灵王急了,“中原人并非处处开化,胡人亦非处处不化。寡人去过北疆多次,深知胡人。别的不说,他们锻造的胡刀,就比我们的锋利。他们往来奔波于大草原上,视野开阔,见多识广,而不像中原之人,不少人至死甚至未曾离开过所住的村落。”指向宫中,“像宫中的不少女子与宦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宫门!再说这胡服骑射,明显比我们的战车强呀。一辆战车四匹马,一旦路不好,或奔驰过快,车就翻了。同样四匹马,可载乘四个骑手,莫说是田间小路可行,纵使流深水急,马儿也能泅过!想想看,前几年,大魏武卒是如何败给齐军的?他们不是败给齐国的技击,而是败给齐国的骑卒!可惜齐国骑卒未曾习得骑射,否则,他们的战力将提升数倍,只须在马上驰聘,大魏武卒的枪未伸出就有可能中箭了。寡人敢说,只要赵人习得胡服骑射,天下莫能敌我!”

“胡服好坏,大王不消对秦讲。”苏秦笑道,“大王方今要做的是如何说服王亲国戚,尤其是安阳君。王亲之贵,莫过于王叔安阳君。秦入殿时,没有看到王叔。秦以为,大王只要说服王叔穿上胡服,大事可成!”

“寡人这就召请王叔!”

“大王何不使人探望王叔,讲明原委,先听听王叔是何反馈,而后酌情予以劝勉?”苏秦给出解招。

“相国说的是!”

武灵王召来御史赵緤,让他前往安阳君府,传谕旨道:“王叔,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乃古今之惯例;子不反亲,臣不逆主,乃先王之通谊。今朝寡人作教易服,而王叔不服,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王叔是明理之人,制国有常,当以利民为本;从政有经,当以令行为上。所以,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寡人令行胡服,非为放纵欲望,娱乐心志,实乃事有所出,功有所止。待事成功立,王叔或可见今日之德矣。寡人闻之,事利于国,行则无邪;因贵于戚,名则不累。故寡人愿募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故而特使赵緤拜谒王叔,敬请王叔胡服!”

“回禀我王,”安阳君拱手拜道,“臣早听闻我王欲行胡服之事,也早说入宫觐见我王,议论此事,不想近日患上风寒,卧榻不起,趋走不得,是以未能入宫觐见。今日我王既有诏命,臣成也就斗胆进言,以竭愚忠。就臣所闻,中国之地,聪明睿智之人多居于此,万物财用多聚于此,贤圣之教多化于此。在此化邦,仁义智信有所施,诗书礼乐有所用,异敏技艺有所试,蛮戎夷胡有所拊,远近方圆有所来。今王弃此德化,袭远方胡服,变古人所教,易古人所道,逆人心所向,使民众离开中国教化,走向偏远愚昧,是为不智。臣请大王三思。”

赵緤入宫,将安阳君的话一字不落地禀报武灵王。

“呵呵呵,”武灵王听过,反倒吁出一气,笑道,“寡人晓得王叔病在何处了。”

“要不,”赵緤接道,“臣再去一趟,请他入宫,由我王亲口譬解?”

“这怎么可以呢?”武灵王起身,“传旨,寡人亲往探视!”

武灵王起驾赶赴安阳君府,赵成闻报迎出。

叔侄见过大礼,武灵王瞧一眼根本无病的安阳君,直入正题:“阿叔,您的心愿不肖侄已经知悉。看来,我们叔侄在胡服之事上有所分歧。雍儿此来,一是问候阿叔,二也是想解释一二,好让阿叔安心。”

“臣愚痴,请我王譬解。”安阳君拱手。

“衣饰是为方便使用,礼仪是为方便做事。”武灵王侃侃说道,“正因于此,圣人观乡俗而制衣饰,据事理而定礼仪,其旨在于利民利国。蛮夷之民披发纹身,左衽右袒,食不用火;戎狄之民披发穴居,皮衣羽服,食不用谷。天下四方,区域不同,居民不同,礼仪、服饰相异自是常理。若要求同,只有一处,就是方便做事。服饰常因乡俗不同而变,礼仪常因事理不同而易。由此可知,圣人所定服饰不一,是为利其民;圣人所制礼仪不一,是为便其事。后世儒者遵循同一师尊,所执礼仪却常不同;中国之地习俗虽同,但各国教化却又有异,甚至差异巨大。由此可知,是否遵循某个习俗,即使智者也不能决定;是否穿用某种衣服,即使圣贤也不能一统。就胡服之事,阿叔所言,是遵循习俗;不肖侄所言,是打破习俗。不肖侄为何要打破习俗呢?因为情势。我东有齐、中山,此二敌与我分享河、漳二水,我却无舟楫以御;自上党至桓山再至代,我东接燕、东胡,南接韩,西接秦与楼烦,此四者皆我劲敌,我却无骑射以备。侄虽不肖,所志有二,一是造舟制楫,聚水居之民,东守河、漳之水;二是令举国之人着胡服,习骑射,西御秦、韩、燕、楼烦之边。更有中山这个心腹巨瘤,一日不除,不肖侄即如鲠在喉,如刺在背。中山占险据塞,将我东西一割为二。为使我土合二为一,简、襄二祖取上党,拔代国,只为去除此患。然而,百多年下来,此患非但未除,反倒在先君之时结牢秦人,犯我边地,劫我边民,以大水灌我鄗邑,幸亏列祖保佑,我鄗邑未失。王叔啊,简、襄壮志迄今未酬,先君之怨迄今未报,而小侄欲逞此志,欲报此仇,别无他途,惟有使民举国胡服,习练骑射,不想阿叔却……却要循依中国之俗,不肯求变,这真的不是不肖侄所期望的。阿叔啊,难道您不想剜掉中山这个心腹之瘤,开疆拓土,以逞简、襄等列祖列宗的未酬壮志吗?”

一席话听完,安阳君倏然离席,叩拜于地:“今听我王畅言,老臣如开茅塞。老臣愚昧昏庸,未能体会我王高志,反以俗事干扰,诚望我王宽谅。我王欲逞简、襄之志,老臣不敢有逆!”看向侍者,声音洪亮,“取胡服来!”

侍者取来武灵王为他量身定制的胡服,安阳君当场穿上,在厅中走有几个来回,大声嗟叹:“嘿,真就是利索呢!”

在场诸人无不大笑。

“贤侄,”安阳君笑毕,看向武灵王,“明日大朝,看老臣的!”

“谢王叔成全!”武灵王拱手,略略一顿,“王叔,移风易俗是个大事儿,急不得。今有王叔表率,假以时日,相信诸卿都能转过弯来。小侄之意,再过几日大朝,如何?”

安阳君深深一揖:“老臣谨听大王!”

从宫中回来,苏秦一身疲倦。

显然,他的身体远未恢复正常。

听到车马响,菲菲蹦蹦跳跳地迎出,待苏秦下车,扑在他身上:“阿大,您总算回来了!”

姬雪也迎过来,搀住苏秦,回到房中。苏秦刚在书房坐下,菲菲就偎在他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秦晓得,又到她听故事的辰光了。

菲菲被墨者带走时很小,根本记不起她的母亲与她出生的那个地宫,更不用说她的父亲了。墨营里的孩子几乎全是孤儿,他们甚至不晓得什么叫作父母,只晓得日日陪伴并教育他们的师尊墨者。在墨营里渐渐长大的菲菲天然认为她也是没有父母的,因而,当木华突然赶到墨营,将她带到父母身边时,菲菲的感受是崩溃的。

然而,没过多久,菲菲就品尝到了有父有母的滋味。

菲菲最欢喜的是缠在父亲苏秦身边,听他讲述各式各样的故事。菲菲最爱听的故事,是他所讲述的她娘亲的故事,尤其是他与娘亲的共同出生地,洛阳。早晚讲到洛阳,苏秦的声音就起磁性,就饱含激情。洛阳的山、洛阳的水、洛阳的街道、天下的中心周王城、周王城毗邻的太学、菲菲的外公周天子、外婆周王后、娘亲雪公主、姨娘雨公主及她们的老师,也是他苏秦的恩师,被称为天下第一琴的老琴师……所有的人与事,苏秦无不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一天又一天,苏秦滔滔不绝,菲菲问长问短,父女二人的大部分辰光就耗在这样的听讲中。

苏秦讲述时,姬雪总是静静地守在一侧,一边听着他们父女的问答,一边做着女红。她要确保苏秦与菲菲身上穿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工。

见父女这辰光偎在一起了,姬雪笑笑,拿出她的针线活,给苏秦缝制百纳鞋底儿。

然而这天,苏秦显然不在状态。

像通常一样,苏秦夸张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开讲:“今天要讲的是你张仪阿叔在鬼谷山林里巧摆——”

“王八阵!”不及他讲完,菲菲接道。

“是哩,”苏秦应道,“那一天——”

“阿大,”菲菲皱眉,“这个王八阵菲菲听过三遍了。”

“是吗?”苏秦咧嘴笑了,“那就换一个,我们四人跟从你的童子师伯在林子里——”

“不会又是抹蜂蜜吧?”菲菲截住话头。

“这个……”苏秦吧咂一下嘴皮子,抓耳挠腮。

“他大,”姬雪憋不住了,抬头笑道,“为什么不给菲菲讲讲你们轩里村的故事呢?你家的故事,好像没有听到你讲起过呢!”

“轩里村没有什么好玩的!”苏秦支吾。

轩里村是他深结在心头却又最不想勾起的记忆。

“阿大,就讲这个,菲菲就想听这个!”菲菲来劲了。

“好吧!”苏秦轻叹一声,眼睛闭起,向这对好奇的娘俩缓缓道起他所出生并长大的轩里村,讲他们家的田,讲周天子发给他们家的牌匾,讲他的阿大苏虎、娘亲苏姚氏、大哥苏厉及弟弟苏代,讲他会烧菜的大嫂及阿嫂所生的几个孩子,讲他收养的那条狗,阿黑……

苏秦只字未提的是小喜儿,他阿大为他强娶的发妻。

讲着讲着,苏秦讲不下去了。

“阿大,您哭了?”菲菲盯住他的眼睛,看到里面满是泪水。

“是吗?”苏秦擦去泪,缓缓站起。

苏秦的脸色极是苍白。

姬雪扔下活计,站起来,将苏秦扶回榻上,照顾他睡下,转对菲菲:“菲菲,今朝就讲到这儿,你外面玩会儿去。”

“好咧。”菲菲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听说赵王下诏让大家都穿胡服,我想到街上看看,满街都穿胡服是个啥样儿。”

“寻你木华姐,让她带你。”

“好咧!”菲菲话音落处,人已没影儿了。

“苏子,”姬雪坐到榻前,轻轻抚摸苏秦的手,“什么伤感了?是娘亲吗?”

“不完全是。”

“那……你为何伤感?”

“为一个人。”

“什么人?”

“小喜儿。”

“小喜儿是谁?”显然,姬雪并不晓得小喜儿的存在。

“一个跛脚的女人。”

“她……”姬雪盯住他,“怎么了?”

“她想要个孩子!”苏秦喃声。

“她生不出吗?”

“是的。”

“为什么?是有病吗?”

“没有人与她生。”

“她没有嫁人吗?”姬雪话音刚落,猛地意识到什么,盯住苏秦,“她不会是你……”顿住话头。

“是的,她是我的女人。”

“你……”姬雪震惊,两眼大睁。

“你想听听她吗?”

“嗯。”姬雪点头。

苏秦讲起小喜儿,讲他如何与张仪醉酒,如何被弟弟苏代用牛车运回去,如何在醉酒状态下与小喜儿结拜,如何在酒醒时趁混乱逃婚,几年之后返家,他如何与小喜儿分榻睡,他想赴秦,如何卖掉她赖以生存的田地,之后又如何三番五次地伤她的心,等等等等,一古脑儿倾给姬雪,末了慨叹:“她是一个好女人啊,一个好女人!”

“苏子,”姬雪凝视苏秦,“我使人送钱给她,让她老有所养!”

“她缺的不是钱。”

“那……”姬雪盯住他,目光征询。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生个孩子,我却未能给她!”

“我这就派人去,将她接到邯郸,让你与她生个孩子,成不?”

苏秦摇头,伸出手,握住姬雪。

想到苏秦也曾拒绝春梅与秋果的事,姬雪哭了。

“苏子,”姬雪哽咽,“你……让臣妾如何报答?”

“拿笔来。”

姬雪摆好笔、砚墨及一块精工制作的羊皮,扶他下榻,坐在几案前。

苏秦提笔写信。

出乎姬雪意料的是,苏秦所写并不是给小喜儿的。

苏秦一连写完两封,将书信装入密囊,看向姬雪:“封好后叫邹兄使人送往楚地郢都,一封交给陈轸,另一封交给屈平,囊上我已写有名姓!”

“你不去楚国了?”姬雪惊愕。

“是的。”苏秦缓缓点头,“直到昨夜我才做出决定。”

“太好了!”姬雪由惊转喜,轻声,“是为什么事吗?”

“燕王要让位给子之了!”

“啊?”姬雪手中的锦囊掉落于地,呆怔良久,方才冷静下来,弯腰拾起信囊,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我晓得子哙,他……做得出的!”

“唉。”苏秦重重地叹出一声,回到榻上,躺下来,闭上眼去。

从安阳君处得到一颗定心丸,武灵王兴甚至哉,哼着小曲儿回到宫里,屁股没有落席,当值宫人入报,太尉赵造、司徒赵文请求觐见,说是已候小半晌了。

赵造是赵肃侯的异母弟,是武灵王的阿叔,赵文则是武灵王的异母弟。他们二人非但与武灵王血脉相亲,更在朝廷握有重权,在朝臣中影响颇大。二人同时求见,显然是冲胡服来的。武灵王求之不得,即刻传见。

君臣礼毕,赵造行伍多年,是个直人,开门见山:“我王在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造叔请讲!”武灵王底气十足,笑咪咪地看着他。

“隐忠而不言者,属于奸人。残国以谋私者,属于贼人。犯奸者当死其身,残国者当族其宗。凡此二者,先圣已明刑于典法,臣属违之,罪在不赦。臣虽愚痴,却不敢犯奸残国,是以犯言以谏,无遁其死!”赵造声如洪钟。

“呵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阿叔言过了。臣不讳言,是谓忠;上不蔽言,是谓明。忠则不避危,明则不拒人。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就臣所知,”赵造放开闸门,将心中憋闷酣畅淋漓地渲泄出来,“圣人在教化时不轻易违背民意,智者在治理时不轻易更动习俗。顺应民意而施以教化,不劳而成功;因循习俗而施以治理,事半而功倍。今朝大王不守习俗,着胡服上朝不说,且还不顾朝野议论,旨令举国之人尽皆穿胡服,臣以为,这不是教化臣民、遵循礼仪之道。服奇,民则志淫;俗僻,民则意迷。是以,古今之主不尚奇僻之服,中国之人不近蛮夷之行,因为这些无不远离教民成礼之道。古今通理,遵循成法则无大过,修行正礼则无邪癖。臣之愚忠尽言于此,敬请我王斟酌!”

“阿叔教诲,雍受益匪浅!”武灵王拱手谢过,盯住赵造,“寡人也有几句闲言,敬请阿叔指教!”

“臣愚痴,请王明示!”

“请问造叔,”武灵王侃侃说道,“古今不同俗,我们该法何古之俗?帝王不相袭,我们该循何王之礼?伏羲、神农只行教化,从不诛杀。到黄帝、尧、舜之时,虽有诛杀,但不滥杀无辜。及至夏启、商汤、周武三王,无一因循旧制,无不顺应时俗而制成法、因循时事而制礼仪。由此可知,先古圣王,无一不是顺应时俗而制定成法、因循时事而制定礼仪的。法度、制令,是为顺时适宜的;衣服、器械,是为使用方便的。由此可知,以礼治世,大可不必一成不变;以利治国,大可不必法古。圣人兴于世,不相袭反而王天下。夏、殷衰于世,不易礼反而失天下。如果说服奇则志淫,那么,邹国、鲁国就不该有行为怪癖的人。如果说俗僻则意迷,那么,吴、越之地就不该出现杰出人才。圣人治世,利于身者是谓服,便于事者是谓教,进退自如者是谓节。制衣做服,是为百姓有所循依,非为评价贤与不肖。所以,圣人皆流于俗,贤者皆通于变。古人有谚:‘以古书御马,就不能尽马之情。以古法制今,就不能达事之变。’由此可知,因循守旧者,不足以建盖世之功;法古之学者,不足以治当今之事。造叔,难道您想让寡人做一个碌碌无为之君吗?”

“这……臣……”赵造挠头,支吾半天,竟无一语出来,求助般看向赵文。

“赵文,”武灵王微微一笑,转对赵文,“你有何言?”

见赵造被武灵王的一串高论堵得哑口无言,赵文心服,拱手:“臣之见同造叔,方才聆听我王高论,臣无疑矣。”

“呵呵呵,”武灵王连笑几声,“既然无疑,就穿胡服吧。”转对宦者令,“赐二位大人胡服!”

宦者令拿出两套胡服,递给赵造、赵文。

赵造、赵文谢过,当殿脱下旧朝服,换上胡服。

离开相府时,菲菲并没有呼叫木华陪伴。

与初到邯郸时相比,菲菲的胆儿壮多了。她已熟识这块地方,晓得这是邯郸,是赵国都城,杀人越货的事是不会轻易发生的。

但这些全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菲菲的武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长进飞快。邹叔叔天天教她习练飞刀,木华也已教会她女子鞭术,至于剑术,是她在山里自幼就练出来的,虽说力气不足,但招数都是到位的。

为谨慎记,菲菲没有佩剑,只带几柄飞刀与软鞭防身,藏在她简洁利索的墨装里,从外表看不出来。软鞭是屈将爷爷亲自为她打制的,由精铜、乌金精锻而成,比正常的略轻,分作九节,节与节之间由合金链条连接,活动自如,是剑的克星,击出时最远可达三步,收起时则可插于腰间,既能防身,又不致人死命,堪称墨家的制人利器。

相府距赵国宫城甚近,就在宫城旁侧。这儿的大片房舍被称作邯郸城中的官衙区,全部由赵国宫室所造,再由赵君分别赐给赵国大夫以上的朝臣,因而,这里的房舍多为达官显贵所居,以方便上朝。虽说这些宅第在邯郸城里不算豪奢,更无法攀比豪商大贾的大宅子,但此区标志屋主在赵国的身份与地位,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即使再有钱的商贾,若在此地租用哪怕是一间屋舍,都是违法的。

相府位于宫城正门偏东,街道两侧是清一色的官衙。此前,在这条街上是看不到胡服的,谁穿胡服,就会被人低看一等。即使有个别胡人居住,也都改换赵人服饰了。

但这日不同,街上有不少人纷纷穿起胡服来,尤其是年轻人。想到父亲也是穿着胡服上朝的,菲菲后悔未能穿套胡服出来。

转有两条街道,菲菲决定走向更偏远的地方,那儿是富商与寻常百姓杂居。

刚刚走到一条街头,菲菲听到前面在胡喊野叫。菲菲急跑过去,见是一群孩子在群殴一个穿胡服的半大男孩。

胡服男孩蹲在墙角,全身缩作一团,两手护头。六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看样子全是富家子弟,正在轮番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不绝口:“你个丧家犬,还敢穿胡服哩!”“揍死你,让你老子来领全尸!”“他老子早就崩了,烂尸也没人领!”“我早就看你不顺,今朝刚好逮到你……”

胡服男孩一句不讲,只是缩在墙边,任由他们踢打。

“你个丧家犬,做缩头龟呀!”为首一个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胡服男孩的头发,拎他起来,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他顶在墙上,转对另外三人,“把他的两只胳膊扭住,让他护个鸟!”

“对对对,就让他护个鸟!”另一男孩话音落处,飞起一脚,刚好踢在胡服男孩的裆中央。

随着一声惨叫,胡服男孩两手捂在裆里,一张俏脸在痛苦中扭曲。

望着胡服男孩的惨样,几个官家子弟哈哈大笑。

为首男孩再次拎起他的头发,按在墙上。

踢裆的男孩抽出剑,把剑尖顶在胡服男孩的俏脸上:“你个丧家犬,长得倒是俊哩,像个小娘们!爷今儿手痒,给你纹个字,让你更好看些!”转对另一男孩,“谁带墨汁了?”

几个孩子尽皆摇头。

“没有墨汁,哪能办哩?”那男孩略略一想,一拍脑袋,“有了,看我刻深一点儿,给他来个十字纹,结作疤,也中眼呢!”

“好好好,”几个孩子齐叫,“要想好看,就得来两个,一边一个,对称哩!”

“成!”那男孩叫道,“来两个人,扭住他,甭让他动,否则就划不规整了!”

两个男孩子走过去,一边一个扭住胡服男孩,持剑孩子举起剑,眼见就要行刑,菲菲再也忍不下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把握住那孩子拿剑的手腕,反手夺走他的剑,下面顺腿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腿窝上。那孩子猝不及防,扑嗵跪地。

菲菲顺手扭住他的衣领,剑尘指向扭胳膊的一个男孩,厉声喝道:“松开他!”

两个孩子被她的气势吓住了,松开。

胡服男孩缓过一口气,看向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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