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齐宫莽使遭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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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天哪,”芈月既惊讶,又激动,“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点儿,甭走眼了,让我这可怜女人白欢喜一场!”刚要撩起衣襟,让她审看,想到还有两个大男人,指着他们,“你俩大男人,看个啥哩,背过脸去!”

众女人又是大笑。

张仪、惠王在笑声中走到门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张仪拱手。

“这……”惠王脸上略干,表情错愕,“同坐一辇,让这骚货撩得兴起,就……可这也才几个时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张仪笑了,“若是不然,怎么能称仙姑呢?王兄你是晓得的,香女那儿原本是块不毛之地,一进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长出一棵芽儿来!”

众人说说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腾出一间草舍,让惠王与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搁事,早早登程,于黄昏时分返回秦宫,顾不上途中劳顿,召来公子华。

“那个萨满呢?”惠王问道。

“我安排在馆驿里,几个雕守着他呢。”公子华笑道。

“见到寒泉先生了,还有张仪。”

“他们怎么说?”

“先生之意是,顺天由命。张仪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华盯住惠王。

“唉,”惠王轻叹一声,“我思虑一路了,依旧拿不出个主意。这不,一回宫就召你们几个谋议。”

公子华看看四周,只他一人。

“马上就到。”惠王的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马错等一拨重臣疾步走进。

入夜召见,必是大事。

果然,几人屁股尚未坐稳,惠王就盯住主抓农耕的甘茂:“甘茂,秋庄稼长势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过。不过,自入夏以来,风调雨顺,臣前日赴乡野巡察,各类谷物长势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当是丰年。”

“库粮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还是只支三军?”

“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军并宫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没估算过,不过,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储粮多少,臣没算过,当可支撑一年半载吧。”

“民众的储粮存于何处?”

“自己家里,家家都设有专门的谷仓。”

惠王闭目。

众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国库储粮呢?是不是全部设在高处?”惠王突然睁眼。

“全在高处。”

“多高?会不会被淹?”

“这个……”甘茂略顿,“就臣所知,三十年来,从未被淹过。”

“三十年来,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众臣。

众臣摇头。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关中泛滥,家园尽毁,你能保证所有的国库不会被淹吗?”

“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证!”

“有多少国库设在水线以下?”

“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听说是渭水破堤一次,单是栎阳附近就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晓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洼地区的库房全部移至高处,需要多久?”

“这……”甘茂略作迟疑,应道,“三个月吧,至少了!”

“寡人晓得了,”惠王摆手,“你们这就去,马上摸个底。若是渭水破堤,远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关中可有多少灾民,三日之内报予寡人。”

几位臣子起身告辞。

“华弟,”惠王叫住公子华,“召萨满!”

公子华赶至驿馆,带萨满入见。

“能讲讲你的法术吗?”惠王开门见山。

“禀秦王,”那萨满拱手应道,“吾乃共工氏后人,世居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术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岁之末,始祖示我前来贵邦,助大王成旷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闭目,自语,“寡人幼时曾有听闻,说是大禹之时,共工氏作乱,被发放幽州。”

“发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实乃我先祖共工氏后人。共工大神为上皇伏羲帝之后,被上皇用为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后,我始祖与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战我始祖,我始祖不敌,怒触不周之山,撞断地维,使天倾西北,水流东南。女娲娘娘为之震怒,将我始祖发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滨筑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问道。

“就在那儿,”那萨满指向北方,“离此三万三千三百里,水深万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顾,无边无际。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无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叹,“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尔等既在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为何又登临我邦,助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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