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陈轸肆意(2 / 2)
次日晨起,陈轸吩咐戚叔与林东置办祭物,自己带着伊娜母女并小桃红娘几个巡游宛丘。
宛丘依然是宛丘,但在陈国破灭之后,已不再成为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方位的破败了,宛丘人要么走出去,要么守在城中,以制陶这个祖业谋生,因而城中到处是陶器店,河滨中往来船只,也多是运送陶器的。
更惨的是陈国的宫城,在亡国后收归楚国王室,渐渐的被王室忘却了,几十年中无人修缮,说破败就破败了。至楚威王时,不知是谁想到这处资产,就将它变卖了,买家是宛丘最大的陶器商,而那商人常住宋地定陶,便将这儿改作陶器作坊,这辰光惨不忍睹了。陈轸至魏,发达之时,曾想过将这宫城买回来,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因为他的心早已不在宛丘,更不在复兴陈国了。
陈轸引领她们转完全城,见林东已办好各类祭品,就引她们前往先庙。
陈国的先庙位于宛城的西南角,百多年前被楚人拆毁。由于是先庙之地,没人在原址上盖房,楚人于是就种些杂树,这辰光,这些杂树已经蔚然成林,大的有合抱粗了。子迟回来,欲修祠,楚人不许。子迟死,其子悄悄地在林中立起一座祠堂,题写“陈氏宗祠”几字,不久就被发现,上报宛丘县尹,县尹实地察看,见上面题写的只是宗祠,就闭只眼放过了。历经几代人反复修缮,至陈轸时,此祠已成景致,大祭之日,总有不少陈氏宗亲前来祭祀。陈轸幼时,每至祭日,母亲就会带他行祭。母亲过世之后,带他来的是戚叔。
祭品摆上,香火点燃,陈轸朝列祖列宗一一拜毕,使林东敲鼓,自己亲手击缶,让伊娜、小桃红与女儿合玉于堂中舞蹈。伊娜虽有身子,但功夫在身,舞姿依旧是动人的。小桃红与女儿也早被她培训出来,这辰光舞得有模有样了。
乐舞声中,陈轸引吭高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陈轸唱着,唱着,泪水模糊了眼眶。
“阿大,您哭了。”一曲舞毕,合玉走过来,睁大眼睛,“您这唱的什么呢?”
“唱的是咱家乡宛丘。”陈轸向戚叔讨来墨汁与竹简,将歌辞写上,指给她看。
“阿大,您讲讲嘛,我看不懂哩。”合玉盯着歌辞。
所有目光也都看过来。
“呵呵呵,”陈轸笑了,“你们要想明白这首歌呀,就得跟我来!”
陈轸带他们走出祠堂,来到城南门,登上城门楼,站在最高处,指引他们眺望四方。
远处,四个方向皆有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断断续续。两条水流由北面的浅山流出,像是两条玉带飘过来,蜿蜒曲折,将宛丘卫护在中央。
“什么叫宛呢?”陈轸指着四个方位的丘冈,“就是四周高,中间低,像是一个大碟子。你们看,我们的宛丘,是不是这样的碟子呢?”
众人称是。
陈轸分别指向两条流水,一条在东,是他们坐船经过的,另一条略略远些,在西侧。两条流水皆是由北而南,汇入颖水,再汇入淮水。
“阿大,”陈合玉看会儿两条水流,若有所思,“诗里是讲的这两条水吗?”
“是的,孩子!”陈轸抚摸她的一头秀发,指着水流,“你看它们多美呀,宛如两条漂亮的丝带,碧波荡漾,环舞在宛丘之上。”指向伊娜与小桃红,“就像是你娘与你阿姨守护你阿大与你阿叔一样,她们含情脉脉,无怨无悔地守护宛丘。水流荡荡,如鼓如缶,如歌如舞,它们由春到夏,由秋入冬,年复一年,热情不减。”
见陈轸这般解读此诗,赞扬她们,伊娜与桃红喜滋滋地走过来,不无迷醉地靠在她们的男人身上。陈轸轻拍几下伊娜隆起的小腹,指向两道水流,看向女儿:“她们还孕育呢,宛丘里的所有草木,所有动物,所有人,都得感恩于她们的滋补!”
“阿大,玉儿明白了!”合玉若有所思,“待玉儿长大,也这般孕育,是不?”
“是的,孩子,”陈轸乐呵呵道,“像你娘亲一样,像你阿姨一样,寻到你的宛丘,认准他,守护他!”
众人皆笑起来。
“记住了,阿大!”合玉郑重点头,“可我……怎么才能寻到那个他呢?”
“这个嘛,”陈轸轻轻抚摸她微卷的秀发,“他应该是个这样的人!”微微闭目,轻声吟诵: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阿大,这诗讲的又是什么?”合玉歪起脑袋,盯住陈轸。
“讲的是‘有美一人’,叫夏姬。”
“夏姬是谁?”
“是郑穆公的女儿,她嫁到我们陈国,丈夫是一个叫夏御叔的大夫。夏姬堪称是名称天下第一的美人,引得一众男人绕在她身边团团转哪。”
“一众男人?”伊娜惊叫。
“是呀,九个男人因她死了,还有两个家族因她灭门。”
“老天哪!”桃红夸张地尖叫。
“阿大,”合玉却不惊讶,一本正经地看着陈轸,“难道她比我的娘亲还要美吗?”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起来,“这个是不能比的。不过,这诗写得确实像你娘亲。你娘亲呀,年轻辰光,柔体如蛇,舞姿曼妙,声音哪,甜得像是莺啼,更有一头金发‘硕大且卷’,有那么一段辰光,害得你的阿大是‘辗转伏枕’,差点儿是‘涕泗滂沱’啊!”
“瞧你呀!”伊娜不无娇羞,轻嗔一声,“这都跟孩子讲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陈轸再爆长笑,揽过陈合玉,“未来该是我家的这个‘有美一人’了,合玉呀,要想引得天下英雄竟折腰,你就得向你娘亲多学点儿哟!”
众人皆笑。
然而,家乡再好,也终归圈不住陈轸这只展翅于天下的大鹏。接后几日,陈轸连做几事,一是带全家至陈氏几个祖陵,将先祖之墓一一扫过;二是在宗祠一侧新起一堂,供起为他而死的家宰戚光的牌位;三是将先祠委托给戚叔一家;四是立下契约,将“陈氏陶器”并家中所有财富赠送给戚叔,只在契约中追加一款,每年大祭时,由戚叔一家代行陈氏宗祠的所有祭事,接待天下各地前来扫墓认祖的陈氏后人。
处置完家事,陈轸出资购置五辆驷马篷车,让戚叔从徒工中选出几个可靠壮男,一路赶赴赵地。
五辆驷马辎车一路向北,行至宋地,陈轸忽然想到惠施,遂在宋都睢阳寻个客栈安顿下来,自驾一车前往蒙邑。
惠施的宅院里却是一片荒芜。陈轸询问惠施的邻人,说是惠施已经死有大半年了。
陈轸伤感一阵,付给邻人几枚布币,请他带路,在店肆里买齐祭品,出城赶至一片林子。
“就是这儿了,他家的祖地!”邻居指着一片老林。
陈轸下车,拿起祭品,随他入林,在一座新丘前面停下。
毫无疑问,新丘下面就是惠施的安息处了。
陈轸放眼看去,墓地很大,坟头很多,说明惠施的家族曾经兴盛过。显然,好位置都让祖先们占去了,轮到惠施,他就只能靠边埋。
新丘的旁边栽着四棵柏树,是从其他坟头移栽过来的。陈轸的目光落在墓前竖着的一块石碑上。没有通常所见的碑文,只有一片含糊不清的笔划,线条放荡,看起来像是在岩壁上所见的古人刻画。
陈轸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个字,“子非鱼”。
陈轸怔了,盯住那个邻人:“你能肯定,这是惠相国的墓吗?”
“是他的呀,”邻人指着墓地,“这个坑还是我与几个朋友挖的呢!”
“可这碑上,怎么写的不是惠子?”
“写的啥?”邻人不识字,自然认不出来。
“子非鱼。”
“唉,”邻人轻叹一声,“埋他时,我们并没给他立碑文。这个碑文,不晓得是谁为他立的。”略顿,“对了,大人可以去问庄周,不定是他立的呢。”
“咦?”陈轸盯住他,“葬惠施时,庄周没有到场?”
“哼,他才不到场呢!”邻人耸耸肩,拧下鼻子,“葬他女人时,他还击盆唱歌呢。”压低声音,指向坟墓,“老头子刚从楚国回来那辰光,过得原本不错,可一来二去的,他与那个叫庄周的疯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这儿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个不正常的?”陈轸急问。
“不洗衣裳,不梳头发,不洗脸,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与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转悠,一转就是好几天,月儿四十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待回来时,就与那庄周一般成个邋遢子了,几丈之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俩身边过,得捏住鼻子。两人躺在太阳地下晒暖,晒着晒着就从胳肢窝里摸出一个虱子,还舍不得挤死,轻轻放到旁边的草窝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说这……”邻居连连摇头。
“呵呵呵,”陈轸笑了,“这个倒是成趣。”盯住他,“那个庄疯子还好吧?”
“好着呢!”邻人看向河水,“这辰光不知野到哪儿发呆去了!”
“帮我寻到他,我再付给你两枚布币,成不?”陈轸开出条件。
“成成成!”那邻人乐颠颠地撒腿跑开了。
陈轸在惠施墓前摆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怅然叹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终于定下心来,专程奔此,一念会你,好好听你唠叨几天你的名实,没想到竟是来迟了。方才听你邻人几句闲言,在下算是晓得你了,这也越来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为你夺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为你得遇一个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钟子期,二人结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庄周,与这般达人结伴而游,参天破地,夫何憾哉?叹我陈轸,自十五岁离陈,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眼见这头发花白,腿脚沉重,轸亦厌倦世事,可思来想去,天下之大,竟是无个归处。家乡已成过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来攘往,列国你争我夺,未来之路充满变化,在下这想寻一安宁之处终老,竟成奢望。在下羡慕你,一有名实,二有庄周,三有这一块终老之地。想我陈轸,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旧是一无建树!功名利禄,挟持天下,曾经障我双眼,终了皆为浮云。佳友知音,永远是轸奢求。方今之世,轸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苏子。可你等三人,无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轸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顿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这三字吧,‘子非鱼’,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陈轸正自慨叹,那邻人如飞般跑来,老远就叫:“大人,大人,我寻到那个庄疯子了!”
陈轸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寻去,果在不远处的浍水滩上望到庄周。陈轸摸出两块布币递给他,大步走向滩头。
庄周仰躺在滩头,两眼闭着晒太阳。
“庄先生?”陈轸走近,躬身揖道。
庄周微微睁眼,斜睨他一下,又闭上了。
“庄先生,”陈轸再揖,“在下陈轸,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庄周不是先生,你寻错人了!”庄周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这……叫您庄真人,可否?”陈轸问道。
庄周打起呼噜来。
“庄子?”
庄周继续呼噜。
“庄兄?”
庄周的呼噜越发响了。
“庄周!”陈轸急了,直呼其名。
庄周的呼噜立马止住,声音出来:“说吧,你有何惑?”
“子非鱼?”
“到水边!”
陈轸怔了下,走到水边。
“见鱼乎?”
“见了。”
“鱼乐乎?”
“游来游往,很乐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陈轸恍然悟道,“在下非鱼,自是不知鱼之乐。”略顿,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别写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周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
“咦?”陈轸挠头,凝眉有顷,喃声重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抬头,“请问庄……庄周,那个碑文究底何解?”
“是这般解,你可听好。”庄周坐起来,没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骤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显然,庄周的这声长笑就是解了。
望着庄周的背影,陈轸慨叹一声,怅然若失。
田氏齐国的王陵位于临淄南侧,淄水南岸,距离淄水不远。最早埋在这儿的并不是田齐的开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国之君田齐太公和与田齐桓公午。二陵东西向并列,镇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错开里许,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边了。
田氏王陵选址是没说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东枕鼎足,为宣王送葬的稷宫学者们无不赞叹,除去一人,邹衍。
当然,这些陵址不是邹衍选的。确定陵址的是齐国太庙,由太庙令主持。太庙令之下,又有一拨子风水术士专门为王室成员确定陵区及穴位,轮不到邹衍说话。
葬宣王这日,临淄城中多达万人送殡,与先宣王作别,惟有邹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来到田齐太公与桓公的两大陵前,久久地凝视二陵。
看着,看着,邹衍的心揪起来了。
邹衍召辆马车,驱车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顶远眺这几处陵墓,之后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甚至测量。
邹衍一连忙活三日,睡不着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门稷下学宫祭酒的馆舍。
开门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刚被齐宫任命不久的祭酒荀况。
荀况是由赵地新来的,初到稷宫时没车没马,一肩挑着两个篓子,一只篓子装着十几册竹简,另一只放着他的简单行李。让稷下学者吃惊的是,他篓子里的竹简,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况申请开坛,一出场就拿离开临淄不久的孟老夫子当靶子,火力全开,批驳他的性善论,提出自己的性恶论,可谓是语惊四座。
几个月前,淳于髡偶得风寒,初时不以为然,不想半个月后病情加重,终至于卧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惊动齐宫,宣王御驾探望,问起学宫事务,淳于髡提议由先生荀况接任祭酒。宣王随即召见荀况,见他胡须尚未长全,以为是召错人了,待陪他前来的学宫令兼上卿田文禀明,方才缓过神来,于三日之后下发诏命,聘任荀况为学宫的代祭酒。
该诏命如石击静水,整个学宫为之哗然,数十名稷下先生中没有一个肯服的,无不认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诏命专制不服,邹衍也不能例外。向齐王进谏,邹衍须过祭酒这道关,否则就是僭越。
“观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将邹衍礼让至客席,拱手,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邹衍略略拱手,“烦请代祭酒禀报学宫令,奏报齐王!”
邹衍在“代”字上加重语气,发音清朗。
“敢问何事?”荀况淡淡一笑,拱手问道。
“事关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况微微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问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况的眉头挑起来。
“是这样,”邹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观二陵,心底发寒,三日不眠。鉴于事关齐国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宫规矩禀报祭酒,请祭酒代为转达宫令,奏报齐王,速迁二先君之陵,否则会出大事。”
“先生还没讲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况眯起眼。
“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邹衍瞄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脸不屑。
“是吗?”荀况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论辩的架势,“先生这还没讲呢,因何就断知在下不懂?”
“好吧,”邹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点穴于三山之间,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为王者礼器,那三山由此可称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连脉稷山,再西南,连脉望鲁山,再西南,连脉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为圣王封禅之地。泰山圣王之气沿地脉向东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间。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刚好点穴其中,镇住王气。王气不得出,则怨,怨则危殆,齐国社稷或将不久矣。”
荀况的眼睛越眯越小,渐成一道缝了。
邹衍不再说了,盯住这个年轻的祭酒。
“敢问邹先生,”荀况眼睛睁开,二目如炬,射向邹衍,“您何以确定鼎足山一定就连脉稷山、稷山就一定连脉望鲁山、望鲁山又一定连脉泰山?”
“淄水出焉!”邹衍见他问出这句不上道的话,声音如从鼻孔里轻轻哼出。
“淄水出于望鲁山,又何以连脉泰山?”荀况再问。
“衍似说过这话,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这不,应了吧?”邹衍目现不屑。
“先生,您没有答复在下!”荀况固执道。
“水未连,山连!”邹衍应出一声,看向门外。
“方才先生讲到王气,王气之行当顺气脉,敢问先生,王气所行之气脉究底是走水还是走山?”荀况冷不丁问出这句。
“山水相依,气脉既走山,也走水。”
“也就是说,”荀况接道,“泰山王气先行山脉,至望鲁山,再行水脉,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
“山脉与水脉相比,孰胜一筹?”
“山之脉。”
“三年之前,在下游历过泰山,”荀况再道,“立泰山之巅,放眼望去,泰山之东、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脉为上,泰山之脉连绵起伏,可远达青州,圣王之气又怎能舍弃山脉而改走水路呢?”
“唉,”邹衍长叹一声,“这事儿真真与你讲不清爽!”
“邹先生,稷宫之内,以学术为上,应该没有讲不清爽的道理。”荀况不依不挠,“先生若是连在下也讲不清爽,俟见大王,又如何能讲清爽呢?若是一直讲不清爽,轻则是危言耸听,重则是妖言惑众。惑众也就罢了,这惑大王……”顿住话头,目视邹衍,指节轻叩几面。
“哈哈哈哈,”邹衍长笑一声,转过来,逼视荀况,“祭酒大人,这就是你的论辩之道吗?”
“非也,论理而已。”
“既然论理,衍且问你,可知生气?”邹衍发难了。
“可是万物生、发之气?”荀况以问作答。
“衍再问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气?”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题。万物既有生气,死人仍为人,人为万物之一,亦当有生气。
然而……
荀况闭目有顷,睁眼:“有生气。”
“气从何生?”
“从物所生。人死为尸,尸为物,是物即有气。不过,死尸所生之气,不谓生之气。”
“不谓生之气,可谓何气?”
“死之气。”
“祭酒果然博识!”邹衍拱手,“不过,在衍看来,它不叫死之气,叫阴气。阴与阳大化,生与死交接,化、接之气,皆作生气!”
“称名不同,其实为一。”荀况拱手回礼。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气。死既有气,气则有行,敢问死气由何而行?”邹衍再问。
“由土。”荀况脱口应道。
“祭酒说的是!”邹衍轻轻击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问祭酒,死之气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况长吸一口气,闭目。
显然,这个确实游离于荀况的学识之外了。
“在下愚痴,请先生指教!”三息过后,荀况拱手,态度虔诚。
“死之气,在衍可作阴之生气。”邹衍侃侃而谈,如同教授弟子,“阴阳生气,动则成风,升则成云,降则成雨,行则循土。气循于土,则生万物。土乃生气之体,气乃水之母。有土则生气,有气则生水。气行于土,因循地势,势起气始,势止气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当循大地形势,觅气聚之处。夫势者,高千尺以上者为势,高百尺之上者为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气聚之处,即为全气。全气之地,可作佳穴,可葬尸骨……”
“荀况受教,”荀况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所言的全气之地,俗为风水宝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这与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气,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体于父母,父母之体得天地生气,人子亦得。气感而应,鬼福及人,是以东山西崩,灵钟东应,此所谓天人相应。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气之所,气聚而不散,就可荫佑人子;反之则伤。”邹衍应道。
“依先生所言,”荀况眯眼,指向南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泰山高千仞,其下为望鲁山,高五百仞,当为势;再下为稷山,高百仞,当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当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气始于泰山,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岂不就是个全气之处了吗?”
“正是。”
“既然全气,当为上佳风水才是。先王葬此佳穴,理当荫佑齐国,先生缘何又说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点穴不当,祭酒大人!”邹衍不耐烦了,“鼎足三山,既为王之气聚处,亦为王之气出处。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刚好镇在王之气的出口上,王之气受憋于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欲出无孔,久则怨,怨则伤,是以不祥。”
“唉,”荀况长叹一声,“荀况在赵地时,就闻先生大名,说先生谈天说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无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谈之天,所说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为无稽。”
“你……”邹衍气极,指向他,一字一顿,“且说,邹衍所论,何以无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应,稽从何来?”荀况挑起论题。
“敢问代祭酒,何为天人相应?”邹衍恼火了,目光逼视,全身紧绷,字字如锤。
“天人相应,”荀况侃侃而谈,“即人之行应于天之行,应之得当则吉,应之不当则凶。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凡此种种,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间万物,得其和则生,得其养则成。天之常情,不因处于禹世就有,亦不因处于桀世就无。日月星辰,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天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臧,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时也。得地则生,失地则死,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地……”
“够了!”邹衍实在听不下去,大袖一摆,几乎是喝叫,“此等无知,谈何天人之应?”
“敢问邹先生,在下何以无知了?”荀况压住火气,尽量使语气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黄道赤道,呈万千之变。春生夏长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风雨寒暑,呈万千之变。大地生养有恒,其运却不有恒,沧海桑田,呈万千之变。由此可知,禹时之天不同于桀时之天,禹时之时不同于桀时之时,禹时之地亦不同于桀时之地。此谓天地常识,敢问祭酒,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邹衍一口气讲完,不及荀况反应,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况起身追出几步,在门口止住,望着邹衍渐去渐远的背影,嘿出一声,声音很大地送行邹衍:“就这般气量,你谈什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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