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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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任性。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这个耐心的男人,毫不理会我对他的敷衍和反复。我听说过他为他的单位拉来巨额广告的事情,对于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来说,这并不是奇迹。他通常一星期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和他约会。坚定而又不强求的机智。

我只是想见到你,相信我。

在酒吧门口看见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平头,锐利的眼神,烟灰色的衬衣。

他说,这里有你喜欢的音乐。他突然有点无所适从,你居然搞得我很紧张,他有点奇怪地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让我这样。

那是你心中有鬼。她对他说话向来毫不留情。音乐沸腾的狭小空间,每一张忽明忽暗的脸,好像都是一张面具,隐藏着残缺的灵魂来寻欢作乐。只有音乐是真实的。潮水一样涌动,把人思想淹没。她要苏打水,坐在吧台边,她等待喜欢的曲子。他看着她,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和他说话就不发一言。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转过脸对他说,眼睛看着他的尴尬。

觉得你很特别,他说,觉得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是吗?她笑着。其实我是个特别无聊的人,你一了解就会没味的。

那就让我试试。

不记得是否曾幻想过喜欢的男人。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我只知道如果他在,会在人群里与他相认。在命运的旷野里,也许没有彼此的线索,只是随风而流离失所,像飘零的种子。但是我的手里还有大把的时间。在变得越来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等着与他的相约。等着他如约而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十年给另一个人。林毕业回来,我去火车站接他。我等在夜色中,看着从出口涌出来的人群,感觉内心惘然。那个蔷薇花架下的少年,繁星灿烂的夏天夜晚,以及夹在圣经中的发黄信纸,维系了我们整整十年的想象。回想它,好像是一夜空幻的烟花,无声地熄灭。

我想,我也许从没有爱过他。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

就在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坚实可靠的东西。我们向对方惶恐不安地伸出了手,灵魂如风,却从指间无声地滑过。

他送她回家,坚持送她到门口。

那就进来坐坐吧,她打开门。满地的书,杂志,英文报纸,CD。一整个书架的书一直堆到屋顶。房间里的一面墙摆满暗色的木质相框,里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雾,海面上寂静的日出,乡间田野上的有鸟群飞过的天空。还有她自己,坐在铁轨边的碎石子上,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橱窗边,窗外是暮色里的拥挤人群,在海边的单薄背影,风吹起她的发梢和布裙。

他认真地一张一张看她的照片。去过很多地方吗?

是,每年都出去。

她赤着脚坐在一堆报纸上,一边翻着CD。

听音乐吗?

他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记得她的眼泪。那个雨天,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泪是温暖的。

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他说。嫁给我,我会让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会再让你写这些稿子,只让你每天看看菜谱。给我做饭,洗衣服。每天早点睡觉,不许你失眠。

她没有笑。她看着他把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头发上,像抚摸一朵花一样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给我看,你说它已经等了太久。可是你遇见了我。

诺言,有谁能够相信诺言。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是无比压抑的。想辞职,想离开这个城市,和父母争执,突然对生活失望。请假半个月,去了向往已久的华山。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绝顶时,天已黄昏。山顶上还有一个男孩子,拿着照相机在拍夕阳落霞下的起伏山峦。

我们都一样背着庞大的登山包。山顶上也就我们两人。天空已变成灰紫色,一只黑色的鹰不停地在我们的脚下盘旋。

喝点酒吗?他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庆祝一下我们来到了华山。

坐在山顶岩石上,我们喝酒,沉默观看夕阳,直至群山沉寂,夜雾升起。不记得说过更多的话。分别时,他才突然说,在美好的东西面前,你的感觉是什么?

我说,是痛。

为什么?

痛过才会记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遗忘。

在咸阳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厅里,我把明信片摊在膝盖上,给林写了最后一封信。林,我要走了。把明信片投进邮筒,我听见心轻轻下坠。压抑了整个青春期的幻想,华丽的幻想,原是这样一场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轻。我再一次选择了等待。

大三,和净有了分别四年以后的第一次见面。初中毕业后,净第一次来她的学校看她。她在重点高中,净上的是职高。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净告诉她,她的父母在闹离婚,家里出了变故。松每天都到校门口来等我,他每天都来。阳光倾泻在净的脸上,好像一片淡淡的阴影。

就在那一刻,她们发现了彼此的沉默。也许都等着对方说些什么,诺言也好安慰也好,但骄傲和猜疑,像一条裂缝,无声地横亘在那里。生活已经不同。她们都是倔强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头,净在人潮后面向她张望。湿漉漉的短发,抹了很红的唇膏。漂亮的心高气傲的女孩。颠沛流离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发现松在和另一个女孩来往。净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软地放在安的手心里,就像以前。

我们淋淋雨好吗?净雀跃的样子。可是这是道别。她们都知道。净已决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是狠狠地打。就当着那女孩的面。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肯定是完了。我跑下楼,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没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我在房间里感觉他在门外,打开门,他果然淋得一身湿透。那时我过得很不好,父母彻夜争吵,找的工作不尽如人意,只有他在我的身边。我想我是在那一刻决定和他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他。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推给我的那个男人了。没有任何幻想的余地。生活就是这样沉重和现实。我第一次让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们两个都哭了。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来。

父母离婚后,我们同居。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我去医院动手术,很希望他对我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可是,他说他得先找到工作。我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厌倦这份生活了。在手术台上,痛得以为自己会死掉。窗子是打开的,看见一小片淡蓝的天空。我问我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爱情吗?那双男人的手,是温暖的,也是残酷的。他如何能让我堕入这样的耻辱和痛苦里面。

净看着安,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空洞得没有了一滴眼泪。我一直幻想你会来看我。只有你才能给我那种干净的,相知相惜的感情。还记得那时我们挤在你的床上,彻夜不眠地聊天。醒过来你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们分手那段时间,我一直幻想你能来看我。可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这样做。我们走不了一生这么长。

在街头,我和净告别。

我说,我先走好吗?在所有的分离中,我都是那个先走的人。在别人离开之前先离开他,这是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

净说,好。她站在人群中,穿着一条人造纤维的劣质裙子,孤立无援。我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净冰凉柔软的手指仓促地脱离我的手心,就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声地飞离。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头发上。我忽然想问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个还没有老去的女孩吗?她的梦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凉。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在采折她的手心里,才是幸福。可是我们都还那么年轻。还在孤单的守望中坚持。

我对林说,你爱她吗?那是在市区中心的一个广场里,林给了我他的结婚请帖。是他单位里的一个女孩,执意地喜欢他,甚至和原来的男友分手。那时距离我写信给他的日子刚好一个月。林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了仓促的婚姻。

时间久了,终会爱的吧。林轻声地说。我只是累了,想休息。我们在来往的人群里伫立。一些隐约的记忆在风中破碎。夏天夜晚的凉风,空气中潮湿的植物的气息,满天星光。还有蔷薇花架下那个肩上落满粉白花瓣的男孩。我恍然伸出手去,却看到手上的泪水,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在林的婚礼上,我看着他给那个女孩戴上戒指,转过脸去亲吻她。我的心里寂静。我们告别。我在人群中走着,繁华大街上的霓虹开始一处处地闪耀起来。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我看见我自己。

我的生活还是要继续。日复一日上班,回家后对着电脑给电台写无聊的稿子,一边放着喧闹的摇滚音乐。偶尔会出去旅行,邂逅一个可以在山顶一起喝酒看夕阳的陌生人。或者和一个对我的任性会有无尽耐心的男人约会。或者嫁给他,给他做饭洗衣服,过完平淡的一生。我渐渐明白我的等待只是一场无声的溃烂。但是一切继续。

学生会的会议上,我坐在角落里,看见窗外的操场渐渐被暮色弥漫。林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礼堂里回响,伴随着女孩宛转的调侃和清脆的笑声。人群中,林是英俊而神情自若的。他微笑着应对,机智温和,有着优等生的矜持。我远远看着他,心里那种温柔的惆怅的东西,像潮水一样轻轻涌动。可是我不动声色。

林突然回过头来问我,安,你有什么意见吗?我几乎是狼狈地摇了摇我的头,在众人的注目下。我习惯了在他的锋芒毕露下保持沉默。从小我就是喜欢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女孩。可是我想跑到操场上去,寂静空阔的大操场,暮色天空中有鸟群飞过。我想再次奋力奔跑,风声和心跳让人感觉窒息。在晕眩般的痛苦和快乐中,感觉和鸟一样,在风中疾飞。

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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