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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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摁下多余的情绪,脑子飞速转动,问:“父皇可有说要孤作陪?”

“并无此令。”

沈昭道:“那就嘱咐左右好好伺候,孤这里公务繁忙,就不去了。”明知他的父皇时日无多,并非他不愿意常伴其左右,只是他的父皇生性多疑,若是皇帝前脚刚到凌云阁,他后脚便跟过去,只怕会怀疑他在宣室殿里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

免不了一番试探,而他还得吊着心眼说些违心话,父子一场,走到最后,何必如此呢?

內侍却踯躅不退,为难道:“陛下他……命人描李怀瑾的画像,要把他挂进凌云阁。”

沈昭猛地站了起来。

他神色冷冽,快速回想,依照前世的记忆,父皇的大限便是这几天了,前世好像也有过这一出……他这些日子忙着对付文相,倾注了太多精力,竟将这件事忘了。

瑟瑟看他表情变幻,甚是纳罕,问:“谁是李怀瑾啊?”

沈昭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欲言又止,看看更漏,又觉得时间紧迫,得快些去阻止,摸了摸瑟瑟的手背,温声道:“等我回来,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凌云阁建在宫城北隅,毗邻三清殿,是个极不起眼的二层小筑,自当年太宗皇帝登基,陆续移入三十余名功臣画像,皆是历代功勋彪炳的忠良贤士。

而嘉寿皇帝想要移入的李怀瑾,严格来说,其实是有这个资格被供奉在凌云阁的。

当年先帝偏宠媵妾,疏于朝政,导致河间地带战乱四起,灾民走投无路与当地匪徒勾结,迅速壮大,一路攻入长安,杀进皇城,导致先帝不得不弃宫逃走。

据传,当年先帝只顾着带那妖妃和庶子逃跑,而将当时的皇后和还是太子的嘉寿皇帝丢下,丝毫不顾他们死活,甚至叛军攻入宫城时,先皇后还怀有身孕,就是后来的兰陵长公主。

幸亏时任右相的李怀瑾不顾性命将这对可怜母子救出来,潜入民间,躲避战乱,至三年后,战乱平息,李怀瑾才护着皇后太子和已经出生的兰陵公主回到京城。

论功勋,他护住了嘉寿皇帝,并且在那三年时间里,斡旋于乱世,召集起了众多有识之士追随他,为后来的平叛勤王出了大力气。单论此,他是绝对有资格描像挂入凌云阁,受后世人凭吊参拜的,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河间之乱被平定后五年,先帝暗中指使当时掌兵权的藩王,趁着上朝之际,截杀李怀瑾于顺贞门,同时对外宣称此人意图谋反,罪犯不赦,下令抄其九族。

自那以后李怀瑾就成了朝野宗亲之间的一个禁忌,甚至连在新编纂出来的《秦书》中,先帝也令人抹去了所有关于李怀瑾的痕迹。起先几年,有宫人无意提起这个名字,传到先帝耳中,他大怒,立即下令杖杀宫人,同时还株连了一批与那宫人来往密切的。

自此,朝野后宫愈加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李怀瑾。时隔数十年,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这个名字就被封存在了历史烟尘里,所知者甚少。

瑟瑟不知道,是因为这普天下,绝没有人敢在兰陵长公主府里提这个人。在前世,她几乎没有参与过前朝政务,所以即便有了隔世的记忆,这个人对她而言也是彻底陌生的。

但沈昭不同。

他的身边有诸多老臣辅佐,譬如傅司棋的爷爷傅太傅,当年就是经历过那场叛乱的,他早就被提醒过,凡是涉及此人的事出现,不管怎么样,都得避开。

李怀瑾这三个字,杀伤力巨大,即便是一朝的太子,若是沾上了也招架不住。

譬如今日,按照常理,他该像前世一样避得远远的,可是如今他知道了这里面的纠葛,便不能任由其发展。

沈昭赶到凌云阁时,画师正提着笔在发抖,画像已初具轮廓,那姿容倜傥的白衣卿相跃然于纸上。

嘉寿皇帝披着厚重黑狐大氅,坐在炭炉前,用锦帕捂着嘴咳嗽,嗓音沙哑:“画好了就呈上来,烤干后挂在墙上,召长史过来,朕要在新修订的《秦书》里添上一笔。”

內侍要去传旨,刚走到门口,便遇见沈昭匆匆而来,沈昭朝內侍使了个眼色,那內侍会意,欠身避在檐下,并不往尚书台去。

沈昭缓步而入,嘉寿皇帝看到他,枯槁的面容上微泛起些许惊讶:“阿昭,他们都怕了,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敢来。”

沈昭不慌不忙地躬身揖礼,平淡道:“兰陵姑姑也敢来,这个时候怕是已到宫门口了。”不光会来,还会大闹一场,杀了这画师泄愤。

皇帝脸上尽是寡凉释然,没有太浓烈的情绪起伏,连声音都淡淡:“她要来便让她来,这件事朕今日一定要办成,李相对朕有救命之恩,朕当年怯懦,在父皇的重压下不敢为他说话,眼前朕要死了,不能带着遗憾走。”

沈昭唇角微挑,噙起一抹轻蔑,但看父亲已病入膏肓,强忍下了心中的不满,郑重道:“此事不妥。”

皇帝脸色沉下去:“你一个晚辈,谁教的你来对朕的事指手画脚?退下!”

沈昭站得纹丝不动,话音冰凉:“父皇,儿臣理解您,为太子时,上面有父皇压着,有宗亲权贵处处掣肘,日子难过,这些儿臣都知道。当年的事您没有错,皇爷爷要杀的人,您无力反抗,这是常理。可是……”

他加重语气:“皇爷爷死了二十年了,您登基二十年了,若真想替李怀瑾平反,这二十年什么时候不能做,为何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沈昭抬眼正视皇帝,目光锐利:“您怕这天下臣民的非议,怕他们指责您不敬君父,所以您选在这个时候来做这件事。既圆了自己的心愿,消除了愧疚,又不必再去面对什么难看的场面。因为您知道,您就要走了,就算留下一堆烂摊子,也是后来人替您收拾,就算天下人说出来的话再难听,您也听不见了,那些难听的话会留给您的儿子听,您的妹妹听。”

“父皇,我从未觉得兰陵姑姑做得事是对的,但有一点我敬佩她,她向来敢做敢担,敢捅破天就不怕担污名,这一点,您比她差之甚远。”

凌云阁内已静若深潭,一片死寂,內侍宫女跪了一地。

沈昭本以为父皇会勃然大怒,会来骂自己,谁知他目光幽深地凝着自己看了一会儿,随即轻悠悠地说:“阿昭,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年少老成,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朕有时想跟你谈谈心,都不知该从何谈起,没想到临了,能从你的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

皇帝面露疑惑:“只是,你为何要来拦朕?你向来与兰陵面和心不和,别以为朕看不出来。”

沈昭默然片刻,眉宇间浮起几抹痛苦的神色,道:“因为今天的事闹大了,将来会有人借李怀瑾和姑姑的关系攻击瑟瑟,说她不配母仪天下。”

皇帝冷笑:“这么说瑟瑟的身世就是如朕猜测的那般,朕不必再派人去祭兰陵的刀口了?”

沈昭点头。

皇帝未曾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痛快,微微一怔,随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瑟瑟成婚之前。”

阁中沉寂片刻,皇帝似是觉得荒诞,又觉得感慨:“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还娶她?阿昭,你知不知道,她会让你以后的路更加难走。”他怀抱着手炉,淡淡道:“趁朕还有一口气,可以替你除了她。”

沈昭道:“她是儿臣自小认定的人,我一定要娶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朝局争斗再激烈再残酷,也不该拿无辜的女人做代价。”

皇帝眼角突得跳了一下,喃喃道:“无辜的女人……是呀,无辜,你母亲也是无辜的。”他抬头看向沈昭,问:“朕当年没有护住她,你是不是怪朕?”

沈昭闭了闭眼,回道:“怪,可是现在不怪了,儿臣知道,您尽力了,您不必再挂心了,留给儿臣,总有一天我会去向祸首讨回公道的。”

皇帝又问:“你刚才说朕不敢推翻父皇的圣旨,不敢承受天下臣民的非议,那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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