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青云下(1 / 2)
原来是韩呈这一天闲来无事在御花园乱晃悠,路遇小公主宣琳刚从翰林院下学回来。
他问宣琳今日先生教了什么,宣琳回说自己年纪小,先生教的太艰深,教了李白的将进酒,自己并不能体味其中意蕴。
韩呈听到将进酒,忽而念及“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句,就决定见这个顾尽欢一见。
*
顾尽欢坐在绿顶轿子里颠簸摇晃着进入大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随轿子直跳。
错觉让她感受不到颠簸,反而认为大内的轿子平稳些。
这种心情和平时拿腰牌去兰台阁大不相同,往常热乎的手现在冰冷就说明了这点。
黑漆漆的轿子里透进点点余晖的暗光,照清她那一丝紧张、兴奋、害怕交杂的神情。
这条路那么长,长得让她费了这么多年心血才走到;
这条路又那么短,她还没完全冷静下来轿子就住了。
她掀帘走出,轿夫压了轿子,轿缘的穗子随风同她的发丝一起颤巍巍地飘动。
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孳政殿,殿内的光映得一级级的玉除透亮,她的绣鞋将光影踏成一片片的,脚步声听着清冽脆生。
韩呈穿着身烫金滚边的玄衣坐在席上,一口热茶下肚,蒸雾刚从嘴里吐出,顾尽欢便跪定了请安。
“微臣顾尽欢恭请圣安。”
她深吸一口气,额头贴着地面的细毯,焐出一脑门子汗。
“平身罢。”
“谢圣上。”她双手支起身子,偷偷用袖口擦掉影响视线的汗珠。
韩呈端详了一下她的样貌——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胖,一双杏眼灵动有神却略带犀利,而那唇和鼻,给皮相打了折扣。
“你在兰台任事多久了?”
她回道:“回圣上,有五年了。”
韩呈道:“没想到你年纪还不大,朕本以为又是一个董如淑呢!”
这董如淑是先帝任用的女官,最高做到了户部侍郎,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中年女性。而女官、女文人们喜欢拿她来自嘲,指自己若要到这个位子还得比她年纪更大。
尽欢同样没想到,这个韩呈居然开起了玩笑,忙道:“微臣不及董侍郎。”
“及不及得上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也不必过谦了,朕已经听平章夸过你了。你是从有道科入仕的?”
“是。”
韩呈顺口问道:“那你怎么看有道科?”
尽欢知道有道科是汉代察举制中的特举之科,自己能入仕为官也得益于此,但当朝许多正儿八经考八股出身的对此颇有微词。
她想了想,答说:“我朝恢复有道科,怪才、偏才承蒙圣恩得以为国效力,此举较之前朝实在是丰功伟业。圣上您想想——唐代高适乃是有道科出身,前朝钱哲良也是破格录取,若无有道之道,岂不埋没了人才?所以圣上有济天下英才之心,实乃大昭之幸!”
有道科虽是先帝主持恢复的,但这一顶高帽子韩呈戴得挺舒服,趁兴便与她又聊了很多科举之事。
交谈中,尽欢发现韩呈其实很好相处,于是渐渐放下紧张。
正说着,外头忽然刮起风来,窗纸哗哗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韩呈轻念一句,眉毛一挑,扭头问,“说到风,你倒说说,前人写风的最喜欢哪句?”
尽欢稍忖片刻,壮着胆子问:“敢请圣上容臣放肆,借纸笔一用。”
韩呈正巧也想看看她的字写得如何,爽快答应了。
尽欢铺纸濡笔,略微收敛地模仿韩呈的笔法,写下两句“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袁枚的句子。”韩呈对她的字蛮满意的,只是觉得这两句过于普通了。
尽欢听他的语气,琢磨他可能不太喜欢这两句的原因,便道:“子才这两句专门写风,虽然浅白易懂,但甚是符合当臣下的心境。”
“嗯?怎么说?”
她一本正经地道:
“做臣下的当如子才笔下的春风,扫尽人间苦恶,替君主办好平定安宁的事务,事成深藏功名,不辞辛劳、不图私利。万国花开是指,天下如当今一般和乐,这样君主才能高枕无忧。”
韩呈听罢大笑,道:“说得好啊!这的确是为臣之道。如果每个臣子都像你这样想,能尽忠尽力地为主效力,那大清怎会亡国啊!”
尽欢心中窃喜,虽然对他的观点不尽认同,但为了讨好他的心意,还是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与他同心同意。
此时她方理解了毛亨那种为了政治曲解文学的心境了,只是她不愿为了单纯讨好而专门著书立说愚弄后人,也就讲给韩呈听的时候稍微拍点马屁、表点忠心。
韩呈心情则十分愉悦,自己即位以来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沈扈虽然年轻但是说话流于言简意赅,文化修养不算高。
难得有个说话能引经据典又不失见解的年轻人,他直觉捡到了宝。
回去的时候天降大雨,韩呈便派大内的内监送她,特地用伞护着不叫她淋着了。
雨砸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她的心境却完全相反——乐开了花,好像马上就翻身了一样!衣服哪个边角湿了浑然不觉,不在乎,反而感谢老天爷刮了这场风、下了这次雨。
“多谢几位,一点小钱不成意思拿去喝酒!”
人这心情一好呢,自然大方起来,平日扣扣巴巴,今儿一出手就几锭银子。
内监本来辛苦,或许略有抱怨,这下得了便宜,欢欢喜喜地去了。
一进门,尽欢就喊:“阿丧,阿丧!阿丧呢!”
阿丧奔出来,怀里抱着没整理完的书卷,问:“在呢!姑娘这么激动是有什么好事么?圣上跟您说了什么?”
尽欢喜悦溢于言表,把他怀里的书往案上一搁,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事好事,这个圣上说话蛮随和的,跟我谈了好些东西,还夸赞我讲得好呢!”
“真的?那太好了,姑娘在圣上那里得了彩头,晋升指日可待啊!”
尽欢听着高兴渐渐转为忧虑,换做旁人早已冲昏头脑了,而她居安思危之心却作祟了起来——
圣上并未提及给她提擢的事情,自己不能把这次浅谈看得太重,止步于此,要想真正得到圣上青眼相加,还要触碰一些更为有用的问题。
可这方面该如何着手呢?
她想到了山先生,决定冒雨去一趟太学士府。
阿丧打着伞接尽欢下轿,她直接跃上台阶扣门环,全然不顾雨水打湿衣衫,阿丧追在后面手忙脚乱地帮忙挡雨。
夫人齐茵给开了门,喊道:“谁这大雨天的赶晚,甭敲,来了!”
“呀,五丫头,快进来快进来,瞧给你淋的!阿丧卸了伞罢,我给你们找两件干衣裳……”
“您甭去,不碍事。”
“晚君!五丫头来了!”
山九枭正在里屋准备洗脸,听到尽欢雨夜突访,搭了条毛巾就出来了。
尽欢他们进屋,他一看这情状就要去拿两条毛巾给擦擦。
“先生给阿丧拿罢,我不碍事……先生,我今儿见着圣上了!”
她鬓角沾着雨水,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山九枭惊讶地愣在原地,手里毛巾忘了递给阿丧,阿丧扯了一下才脱手。
他问:“怎么见着的?说了什么没有?”
尽欢笑着说:“学生略施小计见着了,圣上看上去不像想象的一般严肃,可健谈了呢。”
山九枭笑着说:“那你有没有因此掉以轻心,说一些放肆的话啊?”
尽欢道:“那哪儿能够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分得清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甚好,这确实是个好突破。”山九枭欣慰极了。
山九枭作为前朝老臣虽官位不低,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与上头的距离并不近。
尽欢年纪轻轻竟能和韩呈聊到一处去,出乎他意料。
“那你这大晚上的冒着雨,光高兴了?”
尽欢回过神来,道:“对了,学生有事请教先生。圣上虽说与我交谈还不错,可我觉得谈的内容还没触及到更深入的层面,或者说还没能解决圣上的一些心病、麻烦,这样要得到圣心、顺势升官可能不容易,我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呢?”
山九枭打心眼里欣赏她这股透察的聪明劲儿,这个问题也真是难住了他,于是反问:“那么你到底是怕见不着第二面,还是苦恼第二次见面怎么开口呢?”
尽欢道:“都苦恼。”
山九枭想了想,道:“你第一次见面靠的什么关系,第二次便还靠它。一来门清路熟,二来人家见你苗头不错应该愿意再度帮忙……”
“……至于见了面怎么开口谈那些个问题,你实在没必要操之过急,有第二面自然会有第三面,浮浅的聊好了才能到深层的,圣上不先摸摸你的底细,怎能与你深谈?这都是必经的过程。不过你可以尽量把话头往那上头引,圣上自然会被带过去,当然了也不能太明显。”
尽欢点头:“学生该往什么话头上引呢?”
他道:“自然是圣上最烦忧的事了。如今天下太平,谁不太平那就是圣上的烦忧。”
“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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