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2 / 2)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阿蘅的孩子——当朝太子殿下。
对这孩子,他委实心情复杂,一方面,这是阿蘅的亲生骨肉,阿蘅为他怀胎九月,倾注了大量心血,这孩子的存在,也在极度危险的时候,不仅襄助阿蘅暂离险境,还为他调查定国公府谋逆案,争取了大量时间,他本该喜爱他才是。
可另一方面,这孩子,也代表着阿蘅屈辱痛苦的过去,是她被圣上仗权欺辱留下的伤痕,他看着这孩子,都忍不住回想过去,忍不住为阿蘅感到痛苦,心中的恨怨如潮翻涌,令他难以将这孩子,同他父亲彻底割裂开来,何况阿蘅呢……阿蘅在面对这孩子时,心情定比他,还要复杂百倍千倍……
他原是这样想的,可看阿蘅在家住下,看阿蘅对孩子无微不至、毫无嫌隙,倒是他想错了,阿蘅没有将这孩子同他父亲,紧紧联系在一起,同那段暗无天日的屈辱时光,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是完完全全将这孩子,视作她自己一个人的孩子,视作新生与希望,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深深爱着他。
他在旁看得久了,也将心中对这孩子的芥蒂,慢慢放下了,阿蘅喜欢的,就是他喜欢的,这孩子能让阿蘅重新欢笑,能让阿蘅怀有希望地开始新生活,这是世上其他所有人,都做不到的,这孩子的存在,不仅在关键时刻,保住了阿蘅的性命,也像一缕阳光,照亮了阿蘅的心,让她有可能慢慢地走出过往的阴霾,尽管这时间,或许需要很久很久,但孩子,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抚慰她的心,还有他和父亲,他们也会陪着她,和孩子一起,用团圆和美的新生活,慢慢抚平她心中的伤口。
这孩子是阿蘅的孩子,也就是温家的孩子,试着放下心结的他,再看晗儿,也渐渐喜欢起来,晗儿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眉眼间,也生得颇似阿蘅,不会叫人瞧着瞧着就往不堪的旧事上想,天生地顺他母亲心意,也让他渐渐释怀。
于是每日在离署回家的路上,车马走经街市时,温羡常顺手买些孩童玩意儿带回逗晗儿开心,这日天将黑时,他手拿新买的风车,想着晗儿待会儿看见这溜溜转的物事会如何欢笑,也忍不住面浮笑意地钻出车厢时,见自家门口,停着眼熟的青布马车。
这车马看似寻常,实为御驾,自阿蘅带着晗儿归家长住后,圣上经常微服来此,有时在宅中待上大半日方走,有时会将阿蘅和晗儿带回宫中,阿蘅回宫也留不长久,一两日便会带着晗儿悄悄出来,外人皆以为薛贵妃仍伴驾建章宫,实则这些日子以来,阿蘅大都住在家里,只是会在圣上搬出思孙的太后娘娘时,才带晗儿回宫,小住几日。
回回圣驾来此,府外看着寻常,府内却是侍卫林立,温羡走在将黑的天色中,一路向里,见家中花厅明灯辉映,父亲坐在主座正等开饭,阿蘅抱着晗儿坐在一旁,圣上倚站在阿蘅身边,正微弯着身子,同晗儿“捉手手”玩,听他如仪叩拜,笑看过来道:“温侍郎好大架子,朕想用晚膳,都得先等着你,你不回来,朕连饭也吃不上的。”
虽然知道圣上是在说玩笑话,但温羡还是恭声连道“不敢”,他走近前去,欲搀扶父亲离开主座,请圣上上座,但圣上却随摆了摆手道:“哪有女婿坐主座、岳丈坐偏座的道理?!”
温羡已习惯了圣上在阿蘅面前总是这般作态,听圣上这样说,再看父亲也并不情愿腾挪位置,遂也就罢了手,请示圣意,吩咐进膳。
圣上在此用晚膳,也不是头一回,之前有两次待久了,也是用完晚膳再回宫,温羡原以为今夜也是如此,但晚膳用罢后,圣上却似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拿他买来的那只小风车,陪晗儿玩了好一阵后,看阿蘅抱着玩累的晗儿回房安歇,也跟了上去,并,不出来了。
这间布置清雅的房间,皇帝从前曾秘密来过一次,那时的他,刚趁火打劫得到她没多久,在承明后殿过了十几日神仙日子,乍然和她分离几日,便思念如狂,像个“小贼”一样悄来找她,一解相思。
如今,时间过去了将近两载,世事变迁,思念依然不变,他在宫中见不到她人,寝食不安,心神不宁,她既不肯到他身边来,他只有到她身边去,只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不必再做“小贼”翻窗爬墙,只因全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明晃晃的“大盗”,盗窃走了武安侯的夫人,占为己有。
……真占为己有了吗……原也以为是元弘占了温蘅……可细看来,是温蘅占了元弘……彻彻底底的……
皇帝挨在她身边坐下,觑着她的神色道:“朕今夜不走了,就歇在这儿吧。”
想了想又拿出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底气,“就歇在这儿。”
温蘅没有接话,仍是轻拍着晗儿的后背,助他安眠,皇帝看着晗儿倦意上来、睡眼朦胧,在旁轻声道:“天气越来越暖热了,过些日子,就该移驾紫宸宫了……母后想念晗儿,几日不见就吃不下饭的,你若到时候,总冒着炎炎夏日,带着晗儿来回奔波紫宸宫,去与母后相见,晗儿或会经不起酷暑折腾,会热病的……不如带着晗儿随朕与母后,一起去紫宸宫避暑,那里凉爽,晗儿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夏天,母后可时时见晗儿和你,也会高兴的……”
皇帝絮絮叨叨劝说许久,末了沉默下来,轻握住她的手道:“朕可时时见你和晗儿,会更高兴……你不在,朕很想你。”
这些话,她近来已絮絮听了好几遭,温蘅看向皇帝,看他自今日来时到现在,整个人一直处于某种十分浮躁的状态,看似与平常无异,一时陪晗儿各种玩闹,一时与她絮叨闲言不止,可心却像是悬在半空,没个着落,试图用种种寻常言止,来填补这种空缺,可再怎么粉饰太平,却似仍是枉然。
凯旋的将士,离京城越来越近了,温蘅望着怀中熟睡的晗儿,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怕见武安侯?”
第194章 回京
握着她的手,立时微微一紧,皇帝沉默许久,低道:“当初朕大婚时,明郎说由朕做他姐夫,他再放心不过,朕也向明郎许诺过,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会厚待皇后一世,可到头来,皇后却那样去了……朕真不知道,明郎回京后,该怎么面对他……”
越发轻低的嗓音,渐无声息,只窗外的暮春晚风,轻轻摇曳着三月花枝,纷撩得明窗花影一片凌乱,恰如人纷乱难解的心绪,勾缠不断,长久的滞声无言后,皇帝又苦笑一声,紧牵着温蘅的手,将她与晗儿搂入怀中。
“……朕对不住明郎的事太多了,也许当初在清池旁,明郎就不该摘杏掷朕,不该认朕这个‘六哥’……也许他和朕之间毫无牵连,就不会有如今这种种,皇后也不会那样去了……”
他喃喃轻说着,却将怀中的母子抱得更紧,在无声静默良久后,低垂眼帘,一声叹息,“……明郎不会认朕这个‘六哥’了,永不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朕半分……”
温蘅无言,只是静望着怀中熟睡的晗儿,看他用一只小手紧攥着她一根食指,由此感到莫大的温暖与安宁,香甜地沉入梦乡,什么也不害怕。
那一日明郎走时,晗儿也是这样抓攥住他一根手指,明郎怔怔地望着晗儿,晗儿也怔怔地望着明郎,连哭泣都忘记了,漆亮水润的乌眸,全然地映着明郎的影子,一瞬不瞬。
那一刻,时间仿佛是静默的,所有的爱与恨,也都停滞不动,天地安静,有的只是简单的四目相对,让她想起新婚不久时,明郎曾与她畅想往后抚育子女的情形,曾笑对她说,一个孩子太孤单,要成双成对才好,儿子最好生两个,让他们兄弟俩一起骑马射箭、相伴长大,就像……就像他和六哥,一样要好……
幽室沉寂,无人言语,只是惘思相通,交织如沉沉的云雾,压沉在这一方静室之内,直到榻畔突地一声烛火“吡剥”轻响,将之惊散开来。
笼纱的橘红烛光,渐渐转暗,温蘅轻轻地拨开晗儿的小手,将他抱放至摇床之中,拿起一边几上绣筐里的小银剪,走至转暗的榻灯旁,揭开纱罩,去剪绞多余的烛芯。
一下未成,温蘅再欲使力时,走到她身后的皇帝,轻握住了她的手,助她剪断已然焦黑的无用灯芯,将烛光重新挑亮。
……恰如昨日之日不可留,将之前燃过的烛芯剪断,烛火才会重新明亮,或许人亦如此,挥别过往,才能向前,只是人心鲜活,岂可似烛芯这般,轻易斩断,可若无法断舍,负重而活,此一世,又如何再见光明……
……年轻的青州刺史沈明郎,早成过往,即将归来的,是大梁朝的昭武将军,他从激烈厮杀的血腥战场走出,载着平定边漠的显赫荣耀,和母亲弄权谋命的累累罪名,担着武安侯府的过去与未来,在天下人的注目中,回到京城,面对孪生姐姐的坟冢,和行将疯迷的母亲……
灼亮的烛火光芒中,一滴深红烛泪,顺着烛身,缓缓落了下去,温蘅恍恍怔怔地想起她新婚那一夜,榻边成双成对的大红喜烛,整整燃了一夜,至天明时,鎏金鸳鸯烛台底座,层层烛泪淌凝堆积,结如累累珊瑚,明郎见了,还笑吟了一句古诗,他说……
思未竟,皇帝已握着她的手轻道:“夜深了,晗儿睡了,我们也安置吧。”
柔晕的烛光,拢在垂落如水的碧色纱幔上,半开的后窗款送春夜清风,轻曳地碧水帐幔涟漪轻漾,直令这一方静榻不似处在幽室,而像是一艘画舫,正行在入夜的江南青山绿水中,天心淡月朦胧,舫首幽灯照水,水天一色,波光粼粼。
迷离的光影中,皇帝静看枕边人许久,看她亦长久未眠,轻唤了她一声“阿蘅”。
低语唤出,却又不知要说什么,皇帝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好似有许多的话要说,可薄唇微启,唤出声的,依然是轻轻的一声“阿蘅”。
长久的沉寂,如风静舟停,最后,皇帝轻道:“不久后有洗尘庆功宴,阿蘅,你想……见见明郎吗?”
……想见吗?
悬在碧纱帐中的鎏金花草香囊,在淡晕烛光辉拢下,如一团小小的月影,温蘅静望着那无声的淡月,心如飞絮,飘浮无际,一字未想,只明郎那日轻吟的诗句,终被心绪飘织的细钩,自暗沉心海中轻轻勾起,浮在心头。
……他说,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乌眸静阖,如月沉入水,不见天光,一日日春阳渐暖,转眼至暮春之末,王师抵京,圣上厚赏犒军,并于凌烟殿设洗尘庆功盛宴,嘉赏燕北之战主要将领。
欢宴盛大,不仅文武百官与贺,众妃嫔贵妇,亦同宴庆祝,宴上,惠妃娘娘笑向兄长宁远将军敬酒,虽明靥如花,风采照人,但有好事之人,却更想在此等场景下,见一见贵妃娘娘,只是直至宴终,总是不出建章宫的贵妃娘娘,亦未出现在凌烟殿中,依然是不见倩影。
此事虽有缺憾,悬在世人心中数月的华阳大长公主下场,在凌烟殿这场洗尘庆功宴上,终于有了判决,武安侯以祖传丹书铁券,请留母亲一命,道将一生以血肉护河山,为大梁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圣上命人收下那丹书铁券,道武安侯府世代功勋、热血报国,道武安侯边漠一战,军功卓著,并在言语间暗示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亦因请命为母赎罪,以种种因由,将诸世家的不满非议压下,免了华阳大长公主死罪,将其一生禁监于武安侯府之内,无旨永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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