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同儿与我,始终以礼相待,但恭顺背后,已是疏离。于情,我是他的生身母亲;于义,我是杀他父亲的帮凶。我一心护着他,最后还是要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同儿何辜?我违天逆命,他竟成为最大的牺牲。我曾耗费十年心力,如今的鲁国,也只剩季友还愿意同我亲近。
此番归鲁,除了通风报信,实在没有更多可做。我自觉仁至义尽,也未多作逗留,就回了禚地。
诸儿来和我辞行,嘱咐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叫我顾好自己的身体,丝毫也不像一个即将出征的人。他不会来向我打听鲁国的动向,这是他的骄傲,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管鲁国出兵与否都不会改变战争的结果。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亲手缝制的战袍给他,但最终没有拿出手。女工不是我所擅长,我想他也不缺我这件袍子,就好像我不必对他说“愿君旗开得胜”之类的话,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传说里,他的身上流淌着上古战神的血液,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击败他,我和坊间的百姓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我说:“我浸了桃华白芷酒,在禚地等你班师。”
“好。”诸儿笑,齿牙春色,尽显揽月之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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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战争却没有我预想得那么顺利。诸儿曾在奚地大肆坑俘屠城,已失民心。纪国百姓以为,齐侯暴虐,战败和投降都不会有活路,唯有拼死反抗。结果,边境三邑久攻不下,战事已经拖了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里,纪国战场到禚地行宫,快马传书,从未中断。可诸儿只诉离觞,却丝毫不提前线战事。我开始惶惶不安,修书追问,他只说,灭纪是迟早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禚地行宫来了齐使,他见我便道:“主上让我给公主传个话,请您看好自己的儿子,刀枪无眼,伤了他就不好和您交代了。”
我一心都放在齐纪战场上,鲁国有一班贤臣辅佐同儿,奚地之战以后,百业待举,我从未担心他会淌这趟浑水。
只因诸儿久战未捷,鲁国有些大臣开始蠢蠢欲动,欲联络郑国重演当年的戏码。可惜郑国受了诸儿的好处,以“内乱未平,国家不稳”为由推拒了。
原本想就此作罢,但纪侯的夫人伯姬,正是当年的鲁国公主,遣使求救。同儿心肠软,见不得宗亲受难,便派兵驻扎在两国战场之外。
我闻讯,日夜兼程赶往曲阜,回到宫里的时候,正值深夜。
同儿一人坐在大殿上,企图用黑暗掩护自己。我慢慢走近他,点燃了两旁烛火,纵然满室生辉,还是无法照亮他晦暗的眸子。
“同儿”,我唤他。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惘。这些年,他越来越肖像诸儿,可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诸儿正是意气风发。“你派兵了?”我问得小声,生怕惊碎眼前的玉人儿。
“嗯。”
“我们还没有与齐国为敌的能力。”我走过去,见案上书信:速退兵,救纪者,寡人先移师伐之。那是诸儿的笔迹,却不像两国国君之间的对话,倒像在吓唬一个小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退兵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本想安慰几句,却发现什么话自我的嘴里说出来都不合适。“他灭纪之后,就会攻打鲁国吧?”同儿问。
“不会,我想他不会。”
“因为你?”
“同儿,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什么,你说,若有朝一日为王,一定保全鲁国土地,为百姓争一时太平。这里再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了,我知道你不愿臣服,更不愿认他这个舅舅。可慷慨赴义,是莽夫所为,你是王,就要学会忍。”
“母亲。”他看了我许久,终于趴在我膝头,哽咽道:“您说得我都明白,我是王,我就只哭这么一次,您就允我这么一次吧。”泪水浸湿了我的罗裙,我开始恼恨自己,当初好不容易逃出父亲的樊笼,为何转眼又将他生在君王之家。
我只能拍着他的背轻哄,等他一哭完,我就要走了,我的存在只会让他在鲁国陷于更尴尬的境地。
冥昼未分,更漏犹滴,梦里一场梨花雨,那个愿意依偎着我哭泣的惨绿少年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情。我已身在回禚地的马车,怀里空空荡荡,如梦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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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退兵以后,诸儿终于攻克了郱、鄑、郚三邑,并迁徙了城中百姓。之后连战连捷,一路打到纪国国都部城。
兵临城下,诸儿曾遣使臣告纪侯:“速写降书,免至灭绝!”纪侯不从,告之来使:“齐吾世仇。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
于是,部城又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破城之日,纪侯将城邦妻儿交与其弟姜赢季,独自一人星夜潜逃。诸儿派人搜遍全城,也未将其寻获,史官们无从落笔,只能写个“不知所终”。
姜赢季无计可施,只能献上降书,并土地户口之数,愿为齐侯外臣。诸儿也没再赶尽杀绝,在纪国宗庙旁拨了三十户给他,封了个庙主。
伯姬在国破当夜就死了,剩下一个妹妹叔姬,也是鲁国公主,当年从嫁过来。诸儿欲送她返鲁,回去继续享她的富贵,她却道:“出嫁从夫,是女子之义,只请留守宗庙,为夫君守节。”诸儿感念姐妹俩的节烈,允了叔姬的要求,又以夫人礼厚葬了伯姬。
我知道诸儿其实并没有世人传言得那样酷戾,只要此事无关乎我。他伐纪三年,我在禚地行宫,深居简出,几近遁世。可是,史官们始终不肯放过我,叔姬一事,我又成众怨之的。
“世衰俗敝,淫风相袭。齐公乱妹,禽行兽心。泱泱大国,不及小邦妾媵,矢节从一,宁守故庙,不归宗国。卓哉叔姬!”世人口诛笔伐,在我身后,恐也只有恶名留于竹帛。
历朝祸国的女子们,承受着于千秋万世中难得一遇的君王之爱,这就是她们最为深重的罪孽。
作者有话要说:更多收藏,虚席以待。
第30章 禚地
人生朝露,会少离多。诸儿出征三年,我在禚地行宫,盼得眼欲穿、肠欲断。终于收到他即将凯旋的消息,难掩心中雀跃,决定去半路亲迎,送他回祝邱行宫。许是兴奋过了头,竟然未觉出行仪仗之奢华,已经僭越了国君之礼。
诸儿见到我的队伍,瞠目看我,复又抚掌大笑。眼前是身着金甲的绝美男子,昔日白玉而砌的皮肤已经晒成了黝暗的麦色,更是把编贝般的牙齿衬得雪亮。我看得失神,他下马向我行了个国君会见时的大礼,吓得我连连后退,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在我耳边笑道:“桃华迎我,好生隆重啊!”
我连忙从他怀里逃出来,面红耳赤,却又被他揽回去,“你怕什么?你就是要当鲁国的女君主,还有人敢多嘴?”
“那么多人,你……我是一时不察,又不是故意的。”我急于强辩,诸儿又是大笑,笑得我手足无措。
“我不骑马了,和你挤一辆车好不好?”这男人,越发张狂,不等我应声,也不管周围多少双眼睛,就把我横抱起来塞进马车去了……
队伍至祝邱,椎牛飨士,大犒齐军。一连三日,卜昼卜夜地狂欢,诸儿都将我带在身边,丝毫也不肯避人耳目。我曾婉言提醒他,他却道:“自古成王败寇,我若称霸天下,那些没德性的文人自会把你我之事写成佳话;哪日我若失势,即便没有此事,也少不得后世讨伐,又有什么好避讳的?你当我还年轻吗?经得起再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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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后,诸儿遣将士先回临淄,只带了几名近身侍卫和我去往禚地。离别三年,我的行宫里又是莺俦燕侣,蝶乱蜂狂,夜夜纵酒笙歌,只怕四周高墙也难以抵挡满园春光外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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