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天钦十一年五月的乾清宫里,两道相似的身影默默坐在丹壁下,长久僵持着不语。那时楚昂问楚邹:“我儿看起来精神欠善,恐不宜再忧思劳心,近日便责个静处好生调养吧。”
楚邹无可无不可,只淡淡一笑:“父皇不必解释,是儿臣之错。儿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错的。”
相互间多少的怨怼与生恨。
此刻再听及这一句话,楚昂难免有些百感交集,漠然道:“你要谢的是康妃,这些年她没少在朕跟前为你进言。”
锦秀倚在楚昂身旁,不自觉紧了下他的袖子。
楚邹本还未注意到她,这时便抬起凤目看了一眼。四年不见,她原是已变化了这样多,难怪他方才乍然一眼竟不识。当年只是一个谦恭慎言的宫女,素日妆容寡淡,连走路都像微含着肩膀,把宫廷女婢的风度做得恰到妥帖。如今一袭绮丽宫装,头插金簪步摇,肌肤似得了露水灌溉般光泽满面。而站在她身旁的父皇,虽依旧是清伟瘦削,但精神亦颐养得甚好。楚邹便知这些年父皇与她的关系原也是极为融洽的,一切都是他无力改变。
他艰涩地含了含唇齿,看了眼楚昂搁在锦秀腰间的手,只是强迫自己对她颔了颔首,然后侧过头去看对面的宫墙。
锦秀总算等来他这一点回应,顿时如释重负般,做出略带拘谨的笑容:“这是皇上隆恩浩荡,臣妾并未做什么,殿下身体好了,亦是臣妾的福分。”那言语里有亲和,颧骨上美艳的笑眸闪耀着,掩不住出色光彩。
楚邹想起昔年跪在养心殿前求请,求父皇调走她、远离她的那些晦涩与凄惶,到底还是跨越不过心中的那道深坎。便只是垂下眼帘,略过锦绣的目光对楚昂道:“那儿臣就先告退了,扰了父皇雅致,父皇龙体安泰。”
皇帝应了一声好,楚邹就拂着袍摆跨过大成右门里离去。那睿毅的眼角余光扫过戚世忠,略顿了一下,剩下便是空荡荡。戚世忠静默地看着楚邹,亦有些讶然他今日这样的变化,低沉、省慎而容忍……却并无有自己先前以为的萎靡。看来这二三月自己不在宫里,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戚世忠的老鹰眼里便凝了凝笑。
窄窄的琉璃瓦四方门下,长大后的年轻皇子爷背影清瘦,落寞的袍摆在修长步履下一翩一拂。楚昂从门前路过,侧头看了一眼楚邹,看着他脚下胖狗儿屁股摇摇摆摆,心中便不禁暗动了恻隐。又想起初夏傍晚的午后,那坤宁宫殿门前晃过的四岁孩童模样,手上拿着一只丑八怪风筝,问他是什么,嫩声稚气答:“是巨翅神兽。”
那时已是皇后对他心埋愁怨的时候了,他彼时对他笑,心中却强敛着无奈。
张福勾着头说:“一晃殿下也长大成人了,当年进宫的时候才是个矮矮的小人哩。”
楚昂便目光一敛,再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
第135章 『贰柒』素肉荤香
天一门下的考试已然开始,两排小灶炉子生起烟来。十三个头扎布巾的宫女各就各位,切菜的切菜,勾兑的勾兑,菜板子、碗碟子发出噔叮轻响,一切井然有序。
对面树荫下坐着一排人,分别是尚食局的三位女官、尚宫嬷嬷还有孙宫正,再就是御膳房请来的两个掌勺大厨。
陆梨站在二排第三的位置,灶面上摆着她清晨鲜采的三片荷叶,此刻已经被清洗干净。她白皙的脸颊是柔和的,做事儿有条不紊,宫廷的一应规矩在她身上总是流露得自然又贴切,就彷如浑然天成。这六局的宫女来来去去,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苗子了,尚宫嬷嬷与尚食女官看她的目光中是含有期许的,互相对看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哼。”孙宫正端端坐在正中间,见状便耸了耸颧骨。六局里她的权利与尚宫是相互制衡的,但尚宫嬷嬷一向比她为人好说话。这会儿她看着陆梨的不紧不慢,嘴上虽叱,到底升起一丝怀疑,该不是肉换错了?
但陆梨的表情很快却为难起来,轮到切肉的时候才发现本该的五花肉被拿成了瘦肉,她此前已经试过好几回,用瘦肉蒸出的荷叶肉不如五花肉来得软-嫩-酥-烂。但此刻再换已经无从去换,便只得往下用刀。然而才要切下去,却又乍然发现那细微的纹理不对——竟不是猪牛羊肉。她的刀口便顿了顿,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她怎么了?”
“是呀,方才还好好的呢。”
树底下围观的姐妹们不由悄声议论,这些天陆梨做出的菜她们尝了,可好吃,不晓得她这会儿遇到了什么难处。
孙宫正脸上的表情这才快意起来,慢悠悠责道:“都啰嗦什么,没本事的就别在鲁班门前弄斧罢。”
绛雪轩前一直瞄着动静的李兰兰也看到了,转头对孙凡真笑:“瞧,还是你姑姑厉害。这就让她考不上,省得她继续现风头!”
孙凡真叫婢女往指甲上涂着丹寇,应道:“得亏了七巧那丫头打听到她的菜名,不过就怕考不上也照样扼不住她,不是还有一手调胭脂的功夫嚒。”
最近康妃身子不顺,皇帝召幸了她几次,她便整个儿沉浸在那爱-潮里头,像把什么事儿都看成身外物了。李兰兰听着瞧着,果然又不快活起来:“调胭脂总好过天天做好吃的往娘娘皇上跟前送。”
又把殷红的嘴唇抿起:“……顶好叫她那双手废了才好呢。”
沙漏静悄悄地走着,一个时辰为限的考试时间,眼瞅着有些做得快的已经端过去了。在众位考官跟前一呈,各人品尝一口,然后给出相应的花枝。三枝是上等,两枝是中,一枝是下,自有女官在旁统计。
看陆梨还在那边踌躇,小翠绞手着急道:“陆梨平素在咱们局子里,那可是连白菜冬瓜都能一天做出一个花样来,今儿这是出什么状况了。”
春绿看着陆梨手上的肉,蹙眉猜疑道:“怕是那食材有问题……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陆梨进宫来就是为了当个掌膳的女官,这要考不上,不晓得该有多打击呢。”
讨梅回忆方才看到的一幕,心里便有点过意不去。其实此刻看着陆梨脸上的纯和,真也不像那种会摆弄朋友的人。她嘴上便不自觉地呢喃道:“万一真考不上,明年不是还有机会吗……现在就这样老实待着,不也是挺好?”
春绿因为焦虑,并未在意她的表情,也就只好皱眉点了点头。
陆梨自然也隐约听到议论声了,心下不着急是假的,只是脸上兀自做着泰定。那肉是猫肉,吃猫肉是不祥的忌讳,她猜着一定是谁暗中做鬼了,此刻若是将错就错地做下去,稍后一定会被揪出来,说连猫肉和瘦肉都分辨不出,考不上不说,还得受罚。但若是不做,一碗荷叶肉就没有了食材,那还考什么呢?
正蹙眉抉择着,一名考完的宫女端着一盘麻酱螃蟹过去,上头嵌着几片棕亮的素鸡。自古豆乃素食之肉,寺庙中的僧人经年不食荤,皆以豆腐替之。她看着手边的豆腐与香菇,刹那间便是灵念一闪。
眼看着沙漏还剩下三成,这便缓和了容色,按部就班地烹调起来。把豆腐用高汤焖得软烂,让素味中浸润荤香;再用香菇切成薄片覆在边角,俨然便成了肉皮儿。香油酱料淋上去,荷叶在外头一包,放进屉子里蒸上约莫三刻,终于赶在时间结束前做好了。
端过去给考官们品尝,因着前头已试过十数道荤食,此刻这别具一格的素肉荤香倒成了难得。
尚食、尚宫女官各尝一口,纷纷满意地点点头,心下好奇她既是做得这样好,方才为何迟迟犯难——竟是没能吃出她的豆腐原料,四个过去都给了三枝花。尚宫嬷嬷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道:“仪态上还须得再努力,在宫廷里当差要始终记得气度恬淡,任何时候都不能露出一点慌张。”
“是。”陆梨端着盘子屈了屈膝,感激地应一声,然后走去孙宫正的跟前。
孙宫正用银勺儿送入口中一尝,吭着嗓子道:“不是写着荷叶肉么?我可吃着像豆腐。”她也是琢磨了好一会才琢磨出是豆腐的,暗暗有些佩服这丫头的造诣,心下却更加的不爽利起来。
陆梨讶然,连忙低声答:“宫正大人好辨识,确然是豆腐。那肉因着不太妥当,陆梨便改用豆腐做了这道荷叶肉。”
孙宫正被夸得小得意,越发扬着眉毛把勺子一顿:“不太妥当?我见你分明是做不出来这道菜,便拿着豆腐忽悠人。你可晓得在宫里给皇上娘娘们送膳,是一件多么谨慎的事?哪宫哪门里吃了什么、送去什么那都是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的,可容不得像你这般随着性儿改动。这头一条宫规你就过不去!”
“咯咯咯~”她这般说着,对面绛雪轩下便传来低低的叱笑。陆梨瞅一眼,看见李兰兰和孙凡真意味深长地笑脸,便猜着今儿这事怕就是她们姑侄搞的鬼了。
但她自小长在深宫,这宫廷的门门道道她比她们熟哩。大奕王朝太监当道,六局的女官始终有些忌着宫中掌事的大太监。肉被换了,她若不说,便自己把亏吃下;她若说出口,这会儿尚宫嬷嬷们都在,要真查起来,御膳房必然被问到,吴爸爸若晓得了一定会替自己主张。陆梨想了想,便明了解释道:“回宫正大人,那肉是猫肉。”
她说得有些难以启齿,一句话却令周遭一片暗然惊呼,拿猫肉叫人吃是有多么恶毒啊。
都是新鲜的红肉,还是特意仔细挑选了的幼猫肉,一个叠衣裳的丫头她竟也能分辨得出来。孙宫正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但还是立刻冷笑道:“呵,好一句猫肉!今日这些食材都是从御膳房过来的,你这么一说,是在说御膳房克扣用度拿猫肉充数么?叫那掌事的吴太监听到,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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