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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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这个时候,赵荡听闻赵钰要往渭河县夺玺,怕沈归要生叛心,带队去捉他老娘,恰就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她是陈家村的小妇人,有一处十分明媚的院子,依山傍水,扎的整整齐齐的篱笆架下栽满了葫芦庙子,他不小心踩扁了一颗,她随即皱眉,眉目间那挑衅与不屑,此时回想起来,犹还记得清清楚楚。

“云内大营外有许多花剌兵盯着,通往大营的路上,也布满了花剌兵。朝廷已经派了钦差专程盯着沈归,就是怕王爷逃京后要往云内去投奔他。”齐森摘了一枝春桃在手,看得许久,终究不敢造次,又道:“但沈归说,咱们可以往奉圣州去,奉圣州鸳鸯淖那地方,有一处前辽皇帝的行宫,如今由安敞掌着,你们在此等待,不日安敞就会来接你们。”

“什么叫你们?难道你不去?”如玉问道。

走到一处残垣侧,透墙可以看到院内刷马,闲聊的侍卫们。齐森不答,转而问如玉:“你可知从京城到夏州,快马加鞭需要多久?”

如玉上一回诱杀赵钰,恰走过那条路,估摸了一下道:“约莫两天一夜!”

齐森道:“徜若中途有供接应的马匹,还能更快。你该知道,王爷与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交情颇深,徜若当日王爷不往许州劫持你,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趁着边关将士还未接到京中急令的情况下杀了张虎,引金兵入关,且不说花剌人,就是西京和开封两座大营也守不住赵宣,此时也许王座已经易主。”

两兄弟打架,你喊了东家来帮忙,我喊了西家来帮忙,大家一起将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拆个一干二净,由国及家,大约可以这样形容。

如玉道:“赵宣做的不对,王爷若也照着他的样子做,大行皇帝只怕要气的从棺木里爬出来。”

齐森终是丢了那枝山桃:“王爷败就败在,没有想到身为开国老将,张登那个老贼竟会打开国门放花剌人入境。既便失利之后逃出京城,也没有想着逃往夏州去引金人来援,劫你或者不对,但沈归总算是自己人,他或者也有不君子的行径,但从未想过卖国求荣。”

算起来,两兄弟,赵荡比赵宣好了太多太多。

齐森见如玉默不作声,撩起前襟忽而就半屈膝跪到了地上。如玉叫他吓得一跳,问道:“齐护卫,你这是做什么?”

非但他,院中几个护卫也都出来,齐齐跪到了齐森身后。

“公主,我来时走漏了形迹,只怕花剌兵不时就要追来。我带着护卫们逃出去,引开追兵,我将王爷交到您手上,是要送给张君,或者等待安敞来救,一切由您自己决择,可好?”

带齐森总共九个人,是赵荡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牢如玉,要找她要个答案。

如玉一眼扫过去,抗不过他们灼切的目光,朗声道:“蒙诸位重托,我必定守着王爷,等安敞来接。”

齐森带头,双手支地,沉默着,却郑重其事于她裙前重重拜了三拜。

当夜,赵荡烧略退了些,盘腿坐在西殿的大炕上,眉头深重,听齐森的计划与安排。

朝廷的追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张震手下那些花剌兵,他们是一心要取赵荡首级的,而此时也许已经找到了大同府,不出两个时辰,便要搜到这破庙中来。

齐森计划穿着赵荡的衣服,伪装成赵荡,手下八个护卫,一个一个,以死士的方式诱着花剌兵,一人顶着,余人奔逃,等到战死,再出一人顶上,如此逃下去,约莫能坚持七八个时辰,那将足以将花剌兵引到几十里以外,好叫安敞带走赵荡。

等最后花剌兵发现齐森不是赵荡,必然也要杀了他,他将是九个人中最后死的那个。

火盆照亮着赵荡的半边脸,他面无表情,一双深目梭视过地上并排而站的九个人,问道:“你们皆是孤自悲田坊里抱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亲人,跟着孤多少年出生入死。还有什么遗愿,说出来,孤有生之年,必当满足。”

九个身长八尺的年青护卫们眼看赴死,却并不悲壮,相反还略有羞涩。彼此相视着笑了许久,赵荡自来的威慑还植在心中,不敢发言。终是齐森说道:“兄弟们别无所求,但求公主能于这殿中一舞,兄弟们听公主一歌,赏公主一舞,此生再无所悔。”

如玉当初在云台上跳舞,赵荡府上的护卫们皆是一清二楚的。她先就红了脸一笑,转身问赵荡:“可否?”

赵荡微微微后仰了仰,火光照耀不到他的脸,如玉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如此以身赴死,只为能救赵荡一命,虽各各皆是蒙了他的养恩,但其举动也叫如玉敬服不已,她起身走到那火堆边,九人皆往后退了三步,围成个半圆坐到了火畔,以为如玉要于这火盆旁,重现当日于云台上那身姿曼妙,音如白练的一舞。

众目睽睽之下,如玉掏空火膛,自周围空架着柴火,架到一尺多高,再深吸一口气吹进去,顿时火苗腾空窜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的光亮。

这简朴的地方别无长物,唯有几只破碗。如玉取了几只瓷碗出来,依次斟水排开,试着敲了几下,添添减减,很快就找准了音符,再敲一连串的音,声绵延而幽远,于这初春的深山中,古意寒然。

如玉轻轻敲着,自觉像个讨饭的乞丐一样。他们眼看离别赴死,欲看公主一舞,她无衣无饰,抬头一笑道:“好歌不是一人之功,我不过一歌者,还要乐师伴奏,更要舞服相添,方有音声婉转。既诸位将行而无归期,不如我送诸位一首行歌壮行,可好?”

她默息,垂眸,于火畔轻轻敲着那磬,出声已是婉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古乐,流唱于世至少千余年,所唱的,是一个妇人对于远在他乡丈夫的深切思念。

雨夜,寒山,破庙之中,九个身将赴死的年青人,面对着围坐于火盆前,会生火能做饭,两只手不过片刻便能将火架到尺余高的,穿着布衣饰着荆钗的公主,听着这妻子对于丈夫,万里路上的思念之歌,渐渐热泪盈眶,跟着她的声音低声唱合了起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真正天家的公主,遥站于玉阶金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于一众自悲田坊出来的,无父无母的男孩们来说,这会做饭,会洗衣,会架柴火,拿碗便可击乐,席地而歌,有着绝美的容貌却不是那明空皎月,触之可极的,仿如山间那枝春桃的小妇人,才是他们心目真正的公主。

殿外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如玉歌罢一遍,见护卫们仍旧望着自己,随即重起一遍,声悠而转,再度唱了起来。齐森带头,起身重重磕过响头,在如玉的歌声中退了出去,一个又一个的护卫们,郑重其事向赵荡磕头,在如玉的歌声中出了深山,集结一队,奔向他们赴死的旅程。

“如玉,过来,挨着孤坐会儿。”赵荡拍了拍褥子,如玉坐到他身侧,他便将头靠了过来。

火光中,赵荡满脸是泪,他道:“孤十二岁那年,大历与辽开战,孤的小公主生在战乱之中。孤曾想,孤待她,肯定不会像父皇待母妃那样,那怕建琼楼玉馆而藏,却终究抵不过臣工的压力,必得要娶些女人过来,分她的宠爱。

孤一直未曾停止过寻找孤的公主,那怕父皇的压力再大,那怕他因此而更加厌弃于孤,孤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女子。孤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如玉摸着赵荡的额头,他已经退烧了,应当清醒而又理智。她道:“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的。”

赵荡见如玉不反对,遂缓缓将她揽入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道:“当初安敞送了二妮来,孤一直以为他们李代桃僵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于这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直到见了你,孤才知道,你这样的姑娘,没有人舍得拱手他人,也不会利用你,因为你有一颗比金子还纯的心。”

如玉只得一遍遍的重复:“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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