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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桌灯。

绒布椅。电视柜。百科全书。桌上摆满家族照片。编织品。看来这屋子住的是老人。老人家都睡得很沉,还是很浅?

哈利找到厨房,打开电灯,拉开抽屉。餐具、餐巾。回想一下,小时候大人都把那些东西放在哪里。他打开倒数第二个抽屉。找到了。标准胶带、纸胶带、封箱胶带。他拿起封箱胶带,又打开两扇门才找到浴室。他脱下外套和衬衫,把头伸到浴缸上方,脖子对着莲蓬头,看着白色浴缸刹那间就被染红;接着用t恤擦干身体,用手指把伤口边缘用力合拢,同时用银色胶带在脖子上缠了几圈,再试试看是否太紧,毕竟他还需要血液流到脑部。他穿上衬衫。晕眩再度来袭。他在浴缸边坐了下来。

他注意到有动静,抬起了头。

门口站着一名老妇,脸色苍白,双目圆睁,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她在睡衣外穿了件发出诡异光泽的红色菱格纹睡袍,身子一动睡袍就发出静电的噼啪声。哈利猜想那件睡袍应该是采用的某种市面上已经看不到的合成材料——原料是石棉之类的,因为致癌所以被禁用。

“我是警察,”哈利说,咳了几声,“以前是警察,现在我碰到了点麻烦。”

老妇一语不发,只是站在原地。

“打破玻璃的钱我会赔你,”哈利从浴室地上捡起外套,拿出皮夹,放了几张钞票在水槽上,“这是港币,它们……没有听起来那么糟。”

他挤出一抹微笑,看见一颗泪珠从老妇爬满皱纹的脸颊上滑落。

“噢,天哪,”哈利说着,惊慌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滑落山坡,失去控制,“别害怕,我真的不会对你怎样,我现在就走好不好?”

哈利奋力把手臂穿进外套袖子,朝老妇走去。她后退几步,脚步细碎而笨拙,目光紧盯哈利。哈利扬起双掌,快速走向露台门。

“谢谢你,”他说,“还有,抱歉。”

他推开门,走上露台。

这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从爆炸威力来分析,是大口径枪支发出的声音。接着就是子弹的破空声,也就是子弹底火的爆发声响,这确认了他的分析正确无误。他赶紧伏下。第二发子弹击碎他旁边那张庭院椅的椅背。

这是一把口径非常大的重型枪支。

哈利爬回客厅。

“压低身体!”他高声吼道。这时客厅窗户碎裂,碎玻璃洒落在拼花地板、电视和摆满家族照片的桌子上,叮叮作响。

哈利弯着腰奔过客厅和门厅,来到前门。他一打开门,就看见街灯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里头伸出的枪管爆出火花。他感觉脸颊一阵刺痛,同时听见金属被高速穿透发出的破裂声。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见墙上门铃被打得粉碎,大块的白色碎木片往外突出。

哈利退回门内,趴在地上。

这把枪的口径比警用枪支还大。哈利回想刚才奔越山坡顶的那个高大身影,那人不是警察。

“你脸颊上有东西……”

这句话是老妇说的,她得提高嗓门,声音才能盖过尖锐而持续的门铃声,因为门铃卡在墙里,响个不停。她站在哈利后方,就在门厅尽头。哈利用手指摸了摸脸颊,原来有根木片插在脸上。他拔出木片,竟还有时间去想幸亏木片是插在已有伤疤的那侧脸颊,应该不至于大幅减损他在单身市场上的价值。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厨房窗户爆破。这下可好,他的港币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的警笛声盖过门铃声。他抬起头来,透过门厅和客厅,看见四周房屋陆续亮起灯光,整条街如同圣诞树般亮了起来。如此一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暴露在光线中,成为活生生的移动标靶。看来他仅有的选择不是中枪,就是束手就擒。不对,他根本别无选择。对方应该也听见了警笛声,知道时间无多,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开枪回击,对方一定会推测到他身上没带枪,所以一定会追上来。他必须逃走才行。他拿出手机。可恶,他为什么没有不厌其烦地把那人的号码输入手机,命名为t?他的手机联系人又不是已经满了。

“查号台的电话是多少?”

“查号台……的……电话?”

“对。”

“呃……”老妇咬着手指陷入沉思,在木椅上坐了下来,红色睡袍塞在大腿下,“有个号码是一八八〇,可是我觉得一八八一的服务态度比较好,他们不会催你快一点,一直给你压力,他们会让你慢慢来……”

“一八八〇查号台。”手机里传来一个充满鼻音的声音。

“我要查阿斯比·崔斯卓的电话,”哈利说,“拼音里有c和h。”

“奥普索乡有个阿斯比·贝德霍·崔斯卓,另外……”

“就是他!可以给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经过宛如永恒的三秒之后,一个熟悉的暴躁声音传了过来。

“我什么都不需要。”

“崔斯可14?”

对方陷入沉默,哈利想象他这位胖老友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哈利?好久不……”

“你在上班吗?”

“对……对啊。”他说的“对”这个字带着犹疑。没有人会没事打电话给崔斯可。

“我需要你帮个小忙。”

“我想也是。哦,对了,上次你跟我借的一百克朗呢?你说……”

“我需要你关掉维格兰雕塑公园和马瑟卢大道附近地区的电力。”

“什么?”

“警方在这里遭遇紧急状况,有个家伙在这里乱开枪,我们需要黑暗掩护,你还在蒙特贝洛那边的变电所上班吗?”

对方再度陷入沉默。

“目前还是,可是你还是警察吗?”

“当然是。崔斯可,事态非常紧急。”

“关我屁事啊,我又没有权力做这种事,你应该去找恩莫,他……”

“他在睡觉,我们没时间了!”哈利吼道。这时又一发子弹射来,击中厨房橱柜,一摞盘子滑落地上,当啷当啷砸个粉碎。

“靠,那是什么?”崔斯可问道。

“你说呢?你自己选吧,你要为四十秒断电负责,还是要为一票人命负责?”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崔斯可缓缓说道:“事态紧急吗,哈利?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可是我,我说了算,你应该难以置信吧?”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看见露台掠过一个黑影:“对,崔斯可,我难以置信。你可不可以……”

“你跟爱斯坦从没想过我会有什么成就吧?”

“对,我们大错特错。”

“那你要不要说个‘请’字……”

“操你妈的快把电切断!”哈利吼道,随即便听见“嘟——”的声音。他站了起来,抓着老妇的手臂,半拖半拉地把她扶进浴室。“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他低声说,走出浴室关上门,朝打开的前门奔去,冲进灯光中,做好准备迎接排山倒海的子弹。

就在此时,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眼前那么黑,导致他一个踉跄跌在石板路上,往前滚去,心想自己是不是死了,随即明白是阿斯比·“崔斯可”·崔斯卓在变电所扳动了开关或按下了按键,给了他四十秒的时间。

哈利在漆黑中盲目地往前跑,绊到尖桩栅栏,感觉脚下踩到了人行道,再继续跑。他听见喊叫声和警笛声越来越近,但也听见汽车引擎启动时发出的咆哮声。他靠右侧跑,视线还算清楚,勉强能跑在道路上。看来他在维格兰雕塑公园南侧比较有机会逃脱。他奔过黑魆魆的独栋住宅、树木、森林。这一区依然处于断电状态。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他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弯,跑进网球场旁的停车场。碎石路上的一摊水差点让他摔倒,虽然脚步踉跄,他还是跑了过去。眼前唯一能反射足够的光线,并能被看见的东西是铁丝围栏后方的网球场的白色标线。他看见奥斯陆网球俱乐部的建筑轮廓,冲到更衣室的外墙边,压低身子,让汽车的两道头灯光线扫过。他在水泥地上侧躺下来,虽然动作缓慢,但还是觉得头晕。

他像老鼠一样躺着,动也不动,静静等待。

什么也没听见。

他望入黑夜。

毫无预警之下,灯光骤然亮起,令他眼花。

亮起的是屋檐下的灯,电力恢复了。

哈利躺了两分钟,聆听警笛声。俱乐部旁的马路上,车子来来去去。是搜查队。这地区可能已经被包围了,不久警犬队就会出动。

他无法再继续移动,只能闯进屋内。

他站了起来,探头朝墙角另一侧望去。

他看见红灯旁有个箱子,门边有个键盘。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天知道是哪一年。

他回想八卦杂志上的照片,试着键入一九四一。哔一声传来。他抓住门把推了推。还是锁着。等一等,皇室家族在一九四〇或一九三九年前往伦敦,那时国王是不是已经出生了?他的年纪可能还要再大一点。哈利担心密码只能输入三次,如此就会被三振出局。说不定是一九三八。他推了推门把。可恶。还是一九三七?绿灯亮起,门开了。

哈利悄悄进门,听见门在身后锁上。

一片寂静。安全了。

他打开电灯。

是间更衣室,里头有木长椅和铁置物箱。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筋疲力尽。他可以在这里待到黎明,直到搜索行动取消。他查看室内,里头有水槽、镜子、厕所、开了四朵花的盆栽。他打开更衣室内侧的厚重木门。

里头是桑拿房。

他走进桑拿房,门在身后关上。里面弥漫着木头香味。他在冷的电热炉旁一张宽大的木长椅上躺下,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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