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2)
“两千,现金。”图书馆毫不犹豫地妥协了。
“我不在北京,钱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成交——说吧,你想要查什么?”
对于一个纯粹拜金的人来说,谈话变得特别简单。只要价格谈妥了,其他事情根本不用操心。我对图书馆说:“我要查一家叫晋京汇的银号,北京的。我想要知道它在1927年到1946年之间上海分号的古董抵押类贷款记录。”
“你要求还挺多……”图书馆抱怨。
“贷款经手人叫周顺勋,贷款人姓樊,樊沪记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能查到吗?”
“今天晚上告诉你结果——如果你的钱送到的话。”说完图书馆把电话给挂了。
我又给方震拨了一个电话,让他给图书馆送两千块钱,方震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我放下电话,环顾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从我前往郑州调查老朝奉开始,这些天来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别忙。现在陡然清闲下来,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我走在大街上,一阵空虚感涌上心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抛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福祸未知的结果。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高三学生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他对接下来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绩放榜。
我无事可做,只得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愕然发现,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执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坚持去伪存真,结果却让五脉面临灭顶之灾;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结果却不得不与药不然联手;我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结果却越补窟窿越大,越补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雾障丛生,最后搞得自己无所适从。
刘一鸣说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这一路走来,东鲁柘砚鉴出了一个心浮气躁的我,山水小盂鉴出了一个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鉴出了一个心志薄弱的我……那么这一幅《清明上河图》,究竟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我?我不知道。
我随便找了一处街边长椅,缓缓坐下,觉得全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就像是跑完马拉松一样。今日天气很好,我靠着椅背微微扬起头,让阳光晒在脸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袭上心头。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腰间一颤,那只bp机响了一声。
汉显屏幕上分页显示:“刚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览的日程确定了,一个星期后。”
我眉头一皱,看来刘一鸣和老朝奉联手狙击,也只能阻挡到这一步了。两张《清明上河图》,终究还是要直面相对。我抬起头,朝左右看去。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药不然肯定是藏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他拿着我的大哥大,可以随时拨打寻呼台。而我能回应的,只能是点头或者摇头。
很快又一条信息进来:“你查得怎么样了?”
我在阳光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这个晦涩的动作药不然居然读懂了:“当一个人开始等待时,他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怀疑自己,一怀疑就会陷入迷茫。偏偏等待还很漫长。哥们儿,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没等我做出回应,第四条信息又发了进来:“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让自己忙碌,忙到无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边,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
为了不让寻呼台的小姐起疑心,药不然用了一个隐晦的说法。香港还没回归,内地警方去抓人要费不少周折。药不然如果能顺利潜入香港,行动就会重获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谈谈人生和理想。”这是典型的药不然式回答。随后他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咱们可很久没坐下来闲扯胡吹一通啦,就像从前那样。”
我嘴唇露出一丝冷笑,这怪得了谁?他本来前途无量,可他自己选择了背叛,这个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资格惋惜,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人生?药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脸嘲讽的神色,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我看着这句话,呆了很久。这本是我对刘战斗说的话,现在他居然也搬出这句话来,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如果药不然告诉我说,他是为了金钱或者仇恨,我还稍微能够接受;现在他居然说得大义凛然,好似投靠老朝奉与五脉为敌是一件伟大事业、一个甘愿为之牺牲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甘愿背负苦衷与委屈。
别开玩笑了!
我把bp机从腰上解下来,扬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机体划过一道半弧线落到柏油马路上,电池和屏幕盖被摔开。然后一辆泥土车轰隆隆地开过,把其余的部件碾了个粉碎。
到了晚上七点半,我终于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给图书馆打过去,问他查到什么没有。
图书馆倒没计较我提前半个小时打电话,他告诉我:“查到点东西,但我先说明白,无论有用没用,钱我可不会退。”
我握着话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激动:“说。”
图书馆道:“晋京汇银号在1947年因为经营不善,发生挤兑风潮,最后破产。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其中几年的旧账簿一直扔在某个股东家里,没挪过地方,我之前拿收废纸的价儿收下来了。不过那些账簿可真不少,我撅着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这个可是要另外算钱的。”
“赶快说重点。”
“我查过了,晋京汇银号跟樊沪记之间的业务,几乎都是古董抵押类的贷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笔。钱数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账了。”
我强压住兴奋:“那么,这里有没有关于缺角大齐通宝的记录?”
“让我看看,嗯……还真有。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质押了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齐通宝,一共贷了五十两黄金,三分利,一个月后还清。”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顿时变得无比潮湿,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看看那行记录旁边,有没有写着一排字。”
银号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详细写明它的情况,尤其是像字帖这种容易被裁剪的东西,只要字不太多,都会全文抄录,以免客户赎回的时候货不对板,引起纠纷。
“哦,有啊,字还不少呢。”图书馆道。
“念给我听。”
“这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一百块钱,快念!”
图书馆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尝见有所谓徽宗《及春踏花图》绢本者,画势浮靡,笔力怯弱,其赝毕显,而其上有双龙小印,颇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宫得阅《石渠宝笈》,中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细审之,卷帙荡尽三成,徽宗签题及双龙印记皆不存。由是推之,张画必横遭剪裁,余者绞碎,分布诸画,《及春》不过其一耳。呜呼,如斯杰作,惜无完体,以真羼假,不胜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录于此,俟后人证白。”
戴熙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从前看过一幅号称宋徽宗真迹的《及春踏花图》,但是那个画风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这幅假画上的双龙小印,却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去宫里看了《石渠宝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推测出《清明上河图》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签题和双龙小印都不见了。戴熙意识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图》在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别补缀到其他十几幅赝品里去,《及春踏花图》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残缺不全的下场,还以真充假,真是令人伤心。可是《清明上河图》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记在这里,等后人来考证吧。
戴熙说的这个情况,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见。造假者经常会把一张真画或字帖剪碎,补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张假画上去。这样一来,假画几可乱真,当成真品去卖,利润可翻几十倍。戴熙一生爱画,当他发现《清明上河图》也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复,一时之间心神激荡,才会写下这么一张字帖。
我放下话筒,对《清明上河图》的坎坷经历,终于有了一个通透的了解。
当时在画院里绘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两个人,张择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选中了张择端的画,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与自己的签题,又配以双龙小印。另外一幅画,则被存在画院之中,湮没无闻,姑且代称为乙本。
《清明上河图》一直流传到明代,在李东阳收藏之后,此画惨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几甚至几十片,制成了一批赝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图》,留有双龙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图》绢布,即补入了这幅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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