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乐令总觉着他像自己一样,还存有前世的记忆,对他的态度一直也和从前差不多,并不真把他当作孩子。哪怕湛墨现在还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两腿站着走路也走不长久,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是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沉静,与他前世恢复记忆和理智后的神色极为相似。
两人这样静静呆着时,乐令便恍惚觉着湛墨仍是缠在他手臂上的黑蛟,只是换了人形,和从前并没什么区别。
嗯,当真没多大区别,当初腰带般的黑蛟虽然不会尿床,却也是十二个时辰都要缠着他,吃饭时更是紧缠在他胳膊上,闹得他一样无法修行。乐令忍着把他扔进宠物袋中,试试人体能不能试应袋中环境的冲动,仍是每天抱着他出入。
秦休与秦弼不在,问道峰上那三名金丹修士又都清楚他的底细,轻易不肯来往,乐令的日子过得也颇逍遥。整座问道峰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数月之间,每天借着锻炼湛墨为名,将山上各处的阵法都检查了一遍。
当初跟着徐元应维护守山大阵时,这些阵法也有接触的机会,但是像陵阳殿那样的地方,却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了。如今陵阳殿已有他埋下的小葬五行阵,只消将山下阵法略加改造,令这些大阵与山上小阵相呼应,层层叠加,便可以取得更强的地利之势。
杀了秦休之后,他还要争取一段时间,从容离开罗浮……
乐令取出了华阳道君所赐的法宝囊,一道神识透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陵阳殿正殿大小的通透空间。其中分门别类,堆着如山的灵石;无数装在玉盒中的灵草;数百瓶各类灵丹和玉简;以及堆了两列多宝架的,他布阵法需要的各式材料。
他把湛墨放在一块光滑的卧牛石上,温柔地坐在一旁看着他玩耍,手中已多了一瓶青龙血。瓶中落下的淡蓝色的碎块无声无息地化作流水,在地上圈成一枚充满威压气息的真种文字,然后彻底湛入地面之下。
就在那真种文字消散之际,地下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碎裂声,似有轻风自脚下吹起。他早有准备,右手一翻,指尖便沾了一抹色淡如玉,微微粘稠的阳明子膏,在茸茸细草下方画了一道长生纹。清风徐敛,他手指所触之地微微下陷,旋即化作一片平静,那些细草依旧摇曳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乐令也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神色悠闲地从地上摘了些细长草茎,编成手环带在湛墨身上。
这样清闲的日子足足过了数月,秦休他们竟还没回罗浮,只是传了几回消息,说不只东海之滨出现死域,还有几处凡人城池情形不对,还要加以调查。乐令那里有云铮传讯,知道得比别人详细些——秦休现在不只在查那些人的真正身份,更在与其他门派接触,欲借调查此事之机再出一回风头。
就像当初借他的性命成名。
却不知这回他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乐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从法宝囊中取出那盏魂灯,上头还有一点如烛火般跃动的阴魄真种,正是他与池煦合力杀死朱绂时,从池煦体内拔除的。只消再炼制一下,此物便可植入人体内,将其化作一具傀儡,只是用在谁身上更合适还需再斟酌一下。
他将那真种从灯芯上取下,正要重新祭炼,湛墨却忽然发作,紧抓着他的衣袖,双手伸到空中,要去打开那枚真种。他的反应极为激烈,身体上爆发出的力量与速度完全不似四五个月大的婴儿,手上似乎有一股罡气外放,眼中隐隐流露点点金光。
这样疯狂的动作叫乐令也为之心悸,忙用魂灯收了那粒真种,抱起湛墨仔细查看。他到底是对那种东西有天然的厌恶,还是真的拥有一点前世的记忆?
那枚真种被禁锢在魂灯中后,湛墨也就不再那么激动,紧抓着乐令的衣襟,伏在他怀里。乐令正在湛墨耳边一遍遍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阵眼处却又亮起一片清光,一名颇为眼熟的少年弟子形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弟子正是上回来替朱陵真君传讯之人,待洞府大开,便向内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秦师叔,清净宗道衍明王率弟子来到本门议事,掌门真君请师叔过去相陪。”
佛宗的明王位,对应的是道门的元神真人,他不过是个金丹宗师,哪里够资格陪这样的客人?乐令自己更不喜和尚,暗骂朱陵真君年老糊涂,抱着湛墨便往外走。那弟子却站在门口不动,尴尬地劝道:“两派商议要务,师叔抱着孩子这是……”
乐令和蔼地说道:“掌门真君可说了不许我带湛儿同去?佛门大师禀性慈悲,自然不会做出强令人丢下徒弟的事,你只管带路,出了事由我承担就是。”
那弟子才刚筑基,连个正式师父都没有,也不敢多劝,只得苦着一张脸随他同去。
他进得云笈殿时,朱陵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对他抱着孩子来见客的行为甚是不满。那几个远来的和尚倒没说什么,其中还有一名俊美端正的青年僧人热情地招呼他:“秦道友久违了。想不到数十年不见,你竟有了孩子。当日你我在会元阁探讨佛法时,我还觉着你佛性甚浓,若能勤持不懈,或有一日能得我清净宗顿悟之妙。这回能再重聚,我一定要和你好生辩难上几回合……”
乐令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这人就是在会元阁与他争买过金线草的明堂禅师,当初鉴宝大会未开始之前,他和湛墨曾被这位大师讲得头昏眼花,满腹苦水。想不到这回再见,又要听这群和尚讲经了么?
可是此时湛墨却是乖乖地倚在他怀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盯着那和尚,竟然毫无厌烦之色,又不像是还记着前世的模样。乐令一时怀念,一时失望,连寒暄几乎都忘了。
好在朱陵真君此时正朗声笑道:“秦朗,你与明堂道友既有交情,正好就替我招待清净宗的大师们。”
朱陵左手第一把交椅上,站起了一名外表在四旬以上的清矍僧人,对朱陵道辞之后,便向乐令点了点头:“贫僧道衍,与清净宗这些弟子都要劳烦道友照顾了。”
乐令与和尚打过不少交道,礼仪纯熟,向朱陵真君辞别后,便领着他们去了上回莲华宗入住过的精舍。回到问道峰后,又有人来传了朱陵真君的法旨,说是六州各大宗门的使者会陆续来罗浮议事,朱陵命他暂时把归命峰的事务放一放,先接待这些贵客。
这次却不是一门一派来访,秦休等人又还在外头联络,出来迎接客人的金丹修士还不只他一人。各峰的金丹弟子大多也都分配了同样的任务,只是那些人接待的门派都是交情更深厚的,任务也较他更重一些。
众多门派之中,也有些交情不佳的。为了将他们分别安顿,及时调停各派纷争,罗浮这些知客见面商议的时间倒多了许多。
而在这些弟子当中,乐令终于选中了一个可用之人——就是当初云铮让他去清元洞天寻找魔草时提到的那名金丹修士,商略。他自从随云铮出使莲华宗,受了魔气侵染,道基便受了损伤,后来因为没有及时医治,这辈子已是元神无望。
当初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金丹圆满修士,如今不过百余年,脸上便已见了沧桑之色,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颓然气息。纵然朱陵也给了他招待外派修士的任务,交给他的门派却是当初受了鬼修之祸,连失两名阳神宗师和数百名普通弟子,一夜间便化为三流门派的太华宗。偶尔在问道峰上见到商略时,乐令都能感到他身上的颓废和自暴自弃之意。
这样信念已被折断,连自身都放弃了的人,也是他们魔修喜欢的对象。
趁着一夜大雨,山上少有人出行,他便找到商略洞府之外,小心破开了门外禁制,一步踏入洞中。洞内无声无息地添了一个人,商略也受了一惊,还未睁眼便抽出飞剑,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乐令一手抱着湛墨,一手在空中划下阵图,小葬五行阵便随心启动,将那柄飞剑化作了凡铁。他抬起头微微一笑,两道鲜红魔气顺着眼角滑落,如因果红线般绑向地上盘坐的商略,嘴唇微启,吐出了最恳切动人的声音:“小弟是来向师兄借一样东西的。”
“魔修……”商略双眼蓦然睁大,震惊地说道:“你是怎么混入罗浮,还化成了秦朗的模样……”他话未说完,便觉空中一片甜腻,眼前的人影恍惚不定,而他手中的飞剑竟似化成了一条血色细蛇,张着血盆大口向着他手臂爬来。
商略用力甩开那蛇,便手往法宝囊中取趁手的法宝,却忽地发现腰间已是一片空荡,原本挂法宝囊的地方什么也不存了。他急得低头寻找,却听得空中响起一道幽幽叹息:“请师兄别再费力挣扎,乖乖将这副肉身借我一用吧。”
商略心中一惊,连忙凝聚真炁,手上已施放了一个剑气化雨的小法术,将一片如细雨般又疾又烈的真炁打向说话声响起处。然而这道法术施出去后却如泥牛入海,连道声音也不曾听闻。他眼前倒是闪现出一道若有似无的人影,逼得越来越近,连挨了他几道法术都若无其事,却又像是化身山峦,将他狠狠压在了下头。
商略只觉身上重逾千金,一身力气都被压制住,连头也抬不起来。一点非阴非阳的气息从头顶百会穴侵入,转眼便扎到了他识海之中,一落地便似活物一般抽枝散叶,彻底融入他身体内。他想痛骂眼前的魔崽子,然而神智似被那东西吸了进去,渐渐什么也记不起来,陷入一片无穷黑暗中。
乐令半跪下去,试探着将神识探入他体内,待见识了那粒真种的效用,也忍不住咋舌:“扎根扎得好快,比阴阳妙化宗的魔种侵蚀得还厉害。只怕要将这副肉身彻底祭炼一回,才好运用。”
这魔种是朱绂的,主人已死了,单一粒魔种尚能制人,若是没死,还不知是什么模样。他随手挥开商略的衣裳,在他胸前划了一道口子,逼出心头精血,便要开始祭炼。那鲜血还未流成符纹,洞门处便传来一道轻缓慈悲的声音:“师弟这副新肉身真不错,道气盎然,我险些没认出来。”
乐令猛然扭过头去,只见洞门处站着一名神色温和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些日子自行找上门的,据说是散修联盟一名阳神长老,只是多年来一直隐世不出,少有人认得。可是别人不认得,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道散修的外表之下,正有一片魔气沸腾跃动,恨不能择人而噬。
他的神识放出,确认了一下魔气的味道,便对着门口的道人笑道:“罗师兄这副新肉身才真好,又怎么会看得上我这金丹修为。”
那道人形象缓缓变化,最后化成一名俊秀中透着一丝随性的青年,正是他的三师兄罗珲。他斜眼看着乐令,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角,懒懒一笑:“自从师父传讯说你还活着,大师兄就派人收拾洞府等你回去。谁知道你杀个小小的元神修士,竟然一百多年都没动静,正好罗浮广邀人来开什么会,我就过来看一眼。若舍不得杀那冤孽,我帮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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