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 2)
在三十涯,从林夏两口子家旁边的蟋蟀窝里的蛐蛐到永渡河里的□□精,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所有东西,都知道十三爷不仅是个接地气儿的孤家寡男,还很有慈悲心。
寻常,要是哪只半死的麻雀踩了谁家祖坟上的狗屎运,被他碰上了,便有十成的几率活下来。
今天,斜阳夕照之时,十三爷颀长的身影便从北面翩翩而来。他怀里竟抱着个人。
那人一头乱发罩着脸,头发很黑,他胸口上还插着把箭,乌黑的箭簇从十三爷的臂弯下露出来,冷光一闪,这半死不活的人就把谷里的妖魔鬼怪吓得心口一凉——这人都快死了,竟然在十三爷怀里动弹了一下,只见他一只手猛地抬起,反攥住容名的袖子,活似诈尸一般,将将摸着那片衣袖,又偃旗息鼓地垂了下去。
容名没吭声,朝街坊邻居们笑笑,镇定地上了永渡桥。
十三爷捡了个人回来。
这没什么稀罕的,十三爷经常捡些半死不活的东西回来,他老人家慈悲心发作了,谁也管不着。大家收了目光,各自拾掇回家吃饭。
容名踏过木桥,穿过竹林中的蛮荒小路,进了他的木屋,往榻上一坐,把这倒霉鬼半抱在怀中,左手发力,将那铁箭两头切了,右手抵在这人心口上,缓缓注入灵气,左手再一动,那半截箭就被抽了出来。
灵气虽把伤势定住了,但那两个口子依然前后发力的渗了血,染得容名的一身白衣沾了这斑驳湿红,血腥味沁了一屋子。
倒霉鬼被疼得哆嗦一下,虚虚的睁开眼睛,透过睫毛根,射出两道冷光。容名瞧着,大概这人是个硬茬,不分好歹,又不动声色的滚出一片狠厉。
那戒备狠厉滚到一半,两片绷紧的嘴皮动了一下,倒霉鬼昏过去了。昏之前,他竟然已把袖中的半截薄刃抓着了,虚虚的抵在容名腰侧,速度之快之轻,连十三爷这个神仙都没有察觉。容名愣了愣。
这人要不是受了重伤,他腰上,现在该有一条又长又深的血口子了。
容名看了一眼,伸手,将那薄刃抽出来,没成想,他越抽,刃就被攥得越紧。容名收手,先把这人一心口的血止住,将那一身破烂的湿衣扒了,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及一块挂在脖子上的白玉。他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缕长条,长手一伸,把床头上放的一瓶药膏勾来,一股脑往这人伤口上一抹,把长布条缠上去,打个死结,将人侧放在榻上。
他站在榻边,想了想,又从腰侧的锦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颗白色药丸,把这人嘴一掰,药丢进去,再一合——那块白玉突然亮起一道柔光,容名垂眸一看,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把玉拈起来。
白玉背面露出两个字。
那两个蝇头小字鎏着金,雕得十分精细,一笔一划,落下一个“小蛮”。
容名看了片刻,把玉放下,笑了笑。
小蛮。
这名字有点女气。
天色已经不行了,从窗外投了有点昏暗进来,把这屋子闹得像鬼屋。容名点了灯盏,在屋里的木桌旁坐下。
他这小屋,共有两间,一间堆放书籍物品,一间供他休息落脚。便是这间了。
这屋子不大,里边摆放的东西也不多,一张长榻,一张有些粗糙的红漆长案桌,案桌上的一盏灯一堆书,案旁的一把椅子,椅边墙上挂着的无名剑,无名剑旁挂的一袭黑斗篷,其余的,就只剩偶尔撞进来歇脚的灰尘,以及一个沉默写字的十三爷。
这不像是个天上的神仙住的,倒像个穷酸书生的破屋,风声连着河水呼啸而来,掀得屋上的野草东倒西歪,直从屋顶飞进窗来,衬得沉默写字的十三爷有点大厦将倾的颓败。
半晌,容名将笔搁下,把书一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长榻,那榻上的人猛地把眼睛瞪起来,有点像被逮住尾巴的耗子,似乎是做贼心虚,似乎又有些戒备,总之那双眼睛和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看不清。
这神色复杂的人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一层病气,刚捡回一条命,就迫不及待的想挥舞爪牙了。他把手放在背后,抓着匕首。
少年一身潋滟的绝代风华,长得一双好眼睛,介于桃花眼和狐狸眼之间,有点微圆。到眼尾那,薄薄的眼皮轻扫一下,有些凌厉,又有股惹人怜爱的意味。只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温度。
容名把眼睛一低,说道:“伤口有些深。睡一觉吧。”
少年仍旧戒备森严的盯着他,半个时辰后才稍微把刺软一软。
但只要容名轻轻动弹一下,那双刚半合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圆,直勾勾的钉在他身上。
容名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却只是笑一笑,可心里却没那么宽容。(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都说近朱者赤,这人,恐怕是在墨黑的环境里长大的,以至于那双眼睛里除了戒备和恐慌,很难看到属于人的东西,就像一只暗夜中的小兽,呲着獠牙,战战兢兢的对着缩在角落中的他。
三十涯的小镇中,和这少年年龄相仿的小妖小怪小鬼头们多如牛毛,却是从来也不长心眼的,一天天的,心智都被掺在饭里下肚了,以至于十八|九岁了,还和八|九岁的一样,整天带着四五岁的那群崽子满谷乱跑。
这个叫小蛮的小东西缩在角落里小鸡啄米的打了会瞌睡,手里的刀刃差点割到大腿上时,他重重的把头一点,被自己吓醒了,蓦地抬起头,望着那边撑着桌案浅眠的男子,愣了愣,这一愣,就看了半天,他把眼睛一眨,那两道紧绷绷的视线就被收了,又将头缩回膝盖上,半睁半合的注视着容名,生怕这不知名的陌生男子陡然发力捅他一刀。
这世上有四种人,一种是记好不记坏的人,一种是没心没肺的人,一种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活菩萨,最后一种,是记坏不记好的人。他是最后一种。
陆安期一整夜的操心着小命,伤口处前后夹击,把他痛得冷汗淋漓,却也不曾吭一声,直到痛晕过去两次,被自己吓醒三次后,终于合上了眼。容名挑着眉,看了他半晌,旋即摸了摸眉角,暗暗叹息一声,又过去把这人身上的血止住,来来去去的折腾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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