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相残起刀兵(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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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西倚太行,北邻桓山。桓山之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却逼向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十余骑胡人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要本公亲来?”

季青应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须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是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不可能!”季青摇头,“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定下心思,两腿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向前驰去。

众骑驰至关门,季青掏出令牌,军尉验过,报向关将。

关将迎出,与武成君、季青见过礼,引他们直入中军大帐。

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陶碗,满满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范朗声笑道,“来到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说着手捧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二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又自斟一碗,举酒:“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果是威严。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一扬脖,饮尽。

“哈哈哈哈,”公子范长笑一声,“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也举碗饮下。

季青斟满,冲公子范抱拳:“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范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听闻武阳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需要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震惊。

“公子不会是舍不得吧?”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出此豪言,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给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吃一大惊,愣怔有顷,挠头,“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公子范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给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给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只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赵必战。燕、赵若战,蓟城必虚,主公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翌日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响声,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趋前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轻柔地为他宽衣解带。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越发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无力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阳时那样明亮,她的弯眉依旧时不时地凝起,她的眉宇间仍然挂起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或会发现一些改变:姬雪眼神里的天真不见了,她眉宇间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隐藏机敏,神态举止就如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这么晚了,他来有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对老内臣道:“宣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燕公,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有劳夫人。”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趋入,跪叩:“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过去:“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迟疑一下,起身趋前,在文公耳边低语。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太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头:“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不无得意地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

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才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当值太医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苏醒。

见自己壮硕的身体被瘦弱的姬雪紧紧抱在怀里,燕文公老泪盈出。

太医跪地,按住文公脉搏,把会儿脉,长嘘一口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见文公的目光盯着自己,太子苏知是说给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苏不无烦躁地在自己的东宫中来回踱步。

太子苏顿住步子,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公子哙!”

不一会儿,长子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并朝臣喜爱,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

太子苏扫他一眼:“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谈不上甚笃,”姬哙应道,“子之将军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给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函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官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赶至龙兑,被子之将军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贤侄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摸出子苏的密函,递给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呈予将军。”

子之拆看,震惊,凝眉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姬哙问道:“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贤侄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贤侄,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对付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要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贤侄自己看吧!”

姬哙匆匆看过,震惊:“家父要将军掉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君上的嫡长子,哪一个都是末将的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看向姬哙,“贤侄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告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儿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禀过,谏道:“父亲,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见话被截死,姬哙只得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凑前,“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个,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道,“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邯郸城外一片林子里,墨家尊者屈将子端坐于一棵大树下面,两边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是木华、木实姐弟,比前几年长高许多,也更显英俊了。尤其是木华,胸脯已经丰满,浑身散发出少女独特的香味。

一位年轻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见过礼,小声禀报:“师父,查到苏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丰云客栈,与一个叫贾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离别,不知去向。”

“旬日前离开?”屈将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轻墨者,“贾舍人是何来历?”

“问过店家,说是打秦国来的,看装饰,不似寻常秦人。还有,据轩里村人所说,苏子离家时布衣草履,一路步行,显然没有足够盘费,在邯郸吃住想是贾舍人供应。又据店家小二说,苏子离开时,用的是贾舍人的车马。贾舍人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识,且苏子只是临时出门,不久仍会回来!”

“你说得是。”屈将子捋须一时,“走,我们到邯郸城里赚个盘费,租个住处!”

丰云客栈外面的大街上,一身卖艺人打扮的屈将子四人清出一块场地,扎下街头卖艺的架势。

屈将子手拿铜锣,“哐哐哐”敲几下,当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国纷争,弱肉强食,民不聊生,我等艺人流离失所,特来邯郸献艺,讨口饭吃,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听到锣声,街头行人纷纷拢过来。年轻墨者一手一把特制小刀,不停地绕场转圈,边转边将两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转。木华、木实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龙凤双胎,煞是惹眼。

在锣声中,木华、木实将四块门板抬到十步开外的一堵墙边,靠墙竖起。锣声更响,看客渐多,客栈中人纷纷走出来,贾舍人赫然站在人群里。

“哐哐哐??”屈将子瞄一眼贾舍人,朗声叫道,“看客们注意了,这位壮士名叫邹生,别名飞刀邹,他手中的两柄飞刀皆由乌金打制,锋利无比。有多锋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们纷纷看向飞刀邹手中的两柄飞刀。

屈将子将一块猪皮望空一扔,只听“嚓”的一声,一刀飞出,刚好扎在猪皮上,没柄。猪皮落地,屈将子捡起猪皮并刀子,巡回展示给众看客。紧接着,屈将子扔出一块木板,“嗵”地又是一声,另一刀扎在木板上,刀尖透板而出。

两个动作一气呵成,观众目不暇接,纷纷鼓掌。

又是一阵锣响。

“诸位看客,”屈将子叫道,“要看就得看个刺激,下面就请飞刀邹生给大家来个刺激的!”又看向木华、木实,“两位小朋友,请站到门板那边!”

木华、木实走到四块门板前面,一人占据两块门板,贴门板站好,叉腿张臂,展作一个大字。

飞刀邹更加快速地在场中转动。转着转着,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嗖嗖”两声,门板上“嘭嘭”两响,两柄飞刀不偏不倚,分别扎入木华、木实头顶不足三指的地方,几乎紧贴他们的头发,入木三分。

众看客无不惊叫。

众看客的惊叫声尚未落地,“嗖嗖”又是两声,两柄飞刀分别插在二人的两腿之间,正裆处。飞刀邹接着转圈,众多飞刀络绎不绝地从他的宽大袖管里成双成对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时射向二人,在他们的手足、胳膊、腰肋侧边扎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连惊叫也发不出了。

然而,这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还没透出气来,飞刀邹又从袋中摸出一块黑布,蒙在两眼上,继续转圈。

天哪,他要??

看客们的心全被吊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盯住飞刀邹。

蒙着眼睛的飞刀邹又转几圈,腾空跃起,只听“嗖嗖”几响,四柄飞刀几乎是同时飞向木华与木实,分别锁在两个孩子脖颈的左右两侧,离脖颈不过一寸。

锣声止住,表演结束,飞刀邹缓缓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华、木实面不改色,各自给出甜甜的一笑,缓缓离开门板。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数十柄飞刀镶拼出两个“大”字。

一场虚惊之后,掌声雷动。

飞刀邹向观众鞠躬,木华、木实各拿一顶斗笠,甜甜地笑着走向观众。

观众纷纷向斗笠中扔钱。

两个孩子不停地向扔钱的观众鞠躬。

木华走到贾舍人跟前。

贾舍人扔进的是一个金块。

与赵都邯郸相比,燕都蓟城显然破旧、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苏秦的车马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苏秦的两眼盯在大街两边的招幡和门楣上。显然,他在寻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栈。

沿街客栈不少,但都不是苏秦想住的。贾舍人借他的只是车马,没有给他盘费,苏秦囊中没钱了。

车马驶到偏僻处,苏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旧的老客栈,门楣上写着三个墨字—“老燕人”。

苏秦停住车子,缓步上前。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洛阳苏秦见过店家。”说着朝店中望几眼,“请问老丈,您这客栈可有空舍?”

“有有有,”老丈应道,“只是,我这儿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还行,近年生意不好了,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见老丈自曝家丑,苏秦颇为叹喟,将缰绳递给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又转对苏秦礼让:“苏子,请。”

苏秦随老丈走进客栈,来到一处小院,推门道:“苏子请看,这进小院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请问老丈,店钱怎么个结法?”

“三日一枚燕刀,饭钱另计。”

苏秦松出一口气,略显尴尬地抱拳道:“敢问老丈,晚生可否??迟几日结账?”

“呵呵呵,”老丈扬手笑道,“不打紧的,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拱手:“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礼,前面传来争执声,接着是人搬东西的声音。

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顿好,请到前厅用膳。”又朝苏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到前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着走,反倒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礼:“在下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诚请二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混到这个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了,趁早赶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这是在下师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蓟城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一无所知啊。”

“燕国不纳士了吗?”苏秦惊问。

那师兄未及说话,其师弟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师兄再次苦笑。

苏秦微微点头:“二位仁兄欲至何处?”

“唉,”师兄轻叹一声,“身无盘资,不可图远,听闻武阳招贤,打算去那儿混口饭吃。”

“你们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师弟不无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就说去投,可师兄死活不肯,硬说什么武成君名不正,是个小庙,我怎么劝也不成!可结果呢,我们等呀等呀,我这等不及了,我这受不了了!”

苏秦看向他师兄,见他果然是一脸无奈。

“这位仁兄,”师弟盯住苏秦,不无热切道,“我们一道去武阳吧,正好结个伴儿。人多势大,或能混出个名堂呢!”

“谢仁兄好意!”苏秦朝他略略抱拳,“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在下总得瞧瞧蓟宫大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见话不投机,那师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师兄,不由分说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

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

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说毕,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审视:“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进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的正殿里,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紧闭,脸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

文公用力过大,姬雪强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哭了?”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为他抹泪。

文公苦笑一声:“是夫人唱得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又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盅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盅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这就看在雪儿面上,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走过去。

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内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门,急切说道:“殿下寻本宫何事?”

“老奴不知,”老内臣应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龙体欠安,太子理政,此来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过去一趟。”

姬雪跟随老内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进殿门,太子苏就迎上来,扑通跪地,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见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喊自己母后,姬雪不无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得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震惊:“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

姬雪稳会儿心神,安定下来,恢复高冷,盯住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将军定要儿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寻到托词,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政,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呢?”说罢转身出门。

太子苏却如疯了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干脆抱牢她的两腿,一个劲儿地叩头,扯嗓子泣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再不听他说些什么,夺路出门,飞也似的逃向正殿。

将近殿门,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睁,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微微睁眼,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震惊,挣扎着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么?”

“君上,”姬雪索性直说出来,“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给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姬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与晚一日予之,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姬雪这才觉得事关重大了,略略一想,道:“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唉,夫人哪,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给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觉着憋屈,您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颇为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凝视姬雪,老泪流出,“夫人哪,如果骨肉相残的悲剧真的发生,就是寡人之过啊!”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闭上眼睛,陷入追忆,“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的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这又暗结赵人,图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姬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姬苏,或支持姬鱼。寡人立姬苏,支持姬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姬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姬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姬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过于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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