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相残起刀兵(2 / 2)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举,更让她心有余悸。
然而,文公这般问起,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子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秉承天意吧。”
文公点头,凝视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文公不无遗憾道,“要是再年轻几年,寡人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面色娇羞,泪水流出,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表面显得若无其事,苏秦的心里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赶到蓟城时,囊中已所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词。好在老丈为人厚道,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囊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助燕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燕赵一旦交恶,就将直接影响他的合纵方略。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但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苏秦咽下口水,慢腾腾地往回走,一刻之后回到了“老燕人”客栈。
饭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回他一个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几个食客,径直走过饭厅,走向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有顷,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定,闭目养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苏秦起身,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主人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钱了。”这样想着,脸色转阴,声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时,你家主人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主人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这也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说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饭厅。
几个食客已走,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老丈端坐于几案之后,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长揖:“晚辈见过老丈。”
老丈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又指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说。”
苏秦走到对面,并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碟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脸!”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还舍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贵人,老朽这才拿出一用!”说着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这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全都放在苏秦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分别尝过,赞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间佳肴呀!”
“谢苏子褒奖。”老丈再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复推过来,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义,晚生记下了。”
老丈坐回身子,举爵:“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谢老丈厚爱!”
二人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这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大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想见到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想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住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见到殿下。若是见到殿下,就能见到君上了。”
“燕国夫人前往太庙?”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谢老丈指点!”
饭毕,苏秦辞别老丈,回房小坐一时,望望日头,见申时将至,遂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燕宫东门之外候有小半个时辰,果见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豪华车辇辚辚而行。车辇前面,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须再问,苏秦看出此人即为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苏秦看得分明,就如当年在洛阳时一般无二,猛地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当街跪下,叩拜于地,朗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震惊,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围拢过来,将苏秦扭住。
袁豹环视四周,见无异常,方才缓出一口气,走到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突然遭此变故,太子苏误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应道,“拦驾之人自称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低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夫人车辇,犯下死罪,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身后车驾传出姬雪的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将拦驾之人带过来。”
袁豹喝令卫士将苏秦扭到车辇前面。
姬雪拨开车帘,瞧见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听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再次听到姬雪的声音,苏秦自也激动,强自忍住,沉声应道:“回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令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地,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应道:“苏子免礼。”
见袁豹放人,太子苏不明所以,跳下车辇,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已经恢复镇静,淡淡应道:“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首:“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扶起他:“苏子请起。”
苏秦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道:“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夫人、殿下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便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急忙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走进:“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苏子免礼。”又手指旁边客席,“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起身坐下。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义弟张仪同往云梦山中,得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震惊,紧盯苏秦,“可是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愈加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见过他几面。”又转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目瞪口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切说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区区小事。”
“什么?”太子苏震惊,“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手:“辰光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禀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首:“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城外。
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申宝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亲随应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特使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正说着,突然不无惊喜地指向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低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备妥的柴垛前,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
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如蚂蚁,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压住内心激动,朗声下令:“开城门!”
一个亲随正要下楼传令,陡然僵在那儿。
申宝骂道:“快传令,开城门!”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飘来浑厚但冷冰的嗓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回头,见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众亲随拿下。
秦兵先锋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
赵豹朗声下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些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震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车冲出,快马加鞭,径投邯郸。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增兵浊鹿,季子可知?”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就这辰光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臣要的正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诺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未曾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传令!”
明光宫里,姬雪手抚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摇头:“心头就如压着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疾,寡人自知,一时三刻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几声,止住,乐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震惊:“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询问,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的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他的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吗?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龙体。”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小声提示:“君上的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儿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见太子苏在厅中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殿下请起,是何大事,说吧。”
太子苏起身,稳住情绪,拱手:“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三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看到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也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探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脱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之句,姬雪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故技重演,倒地而拜,双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地站直身子,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进前,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身,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入宫!”
“老奴遵命!”
从太庙回来,苏秦哪儿也没去,待在店中守候姬雪音讯。
将近午时,老丈正在院中磨砺矛头,一车驰至。车上之人瞄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跳下车,拿袖擦去额头汗水,拱手道:“请问老丈,贵店可否寄住一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拱手还礼:“客人要寻之人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反身回店,来到苏秦房前,敲门:“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壮汉,拱手:“苏秦见过壮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苏子客气了,”那人回过礼,“在下没有名姓,生于邹地,苏子就叫我邹生好了!”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递,“在下受邯郸贾先生之托,捎急函一封,敬请苏子拆看。”
“邹兄辛苦了!”苏秦接过信,深深一揖,正在拆看,马蹄声又起,一辆宫车驰至,是内臣。
老丈迎上。
老内臣跳下车,揖道:“请问老丈,洛阳苏子可住此处?”
老丈冲苏秦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迎上揖道:“洛阳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邹生,拱手:“邹兄稍坐,在下急需进宫,回头再与邹兄说话!”又转对老丈,“烦请老丈款待壮士,为壮士洗尘。”
老丈应下。
苏秦跳上宫车,驰入宫中。
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姬雪一阵激动。
脚步响至宫门外,老内臣趋进:“夫人,苏子到了。”
姬雪竭力稳住慌乱的情绪,正襟危坐,扬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春梅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道:“国有大事,君上这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望苏子不吝赐教。”
苏秦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颤声应道:“姬雪诚谢苏子!”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苏秦敢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盯住苏秦:“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听闻子鱼的大军已在途中,离蓟城不远了!”
“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叹道,“子鱼、子苏皆为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再叹,“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偏僻,本为弱邦,北有胡人,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苏秦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多少有些窘迫:“苏子,本宫没??没有旨意呀!”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自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对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淡淡一笑,“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小事一桩。”
姬雪嘘出一口长气,左手捂在心窝上:“太好了。”
话音刚落,一名宫人飞奔进来,叩首于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就要打??打到城??城门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转对老内臣,一字一顿:“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蓟城郊野,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为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所有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充满杀气的目光紧紧盯在城门楼上。
在他两侧,分列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武成君看向季青。
“诸位将军,”季青朗声叫道,“身为燕室长子,我家主公姬鱼当立太子。然而,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从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斥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吼:“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本部人马,杀入城,清君侧。谁先登城,就记头功!”
众将再吼:“末将得令!”
列将各领本部人马,驰往不同方向。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杀向外城诸门,单单北门无人,是季青故意留给逃亡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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