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乱子之用狠(2 / 2)
“收印!”太上姬哙看向内臣。
“太上传旨,收印!”内臣朗声传旨。
四名宦臣分作两组,一持盘,一收印。不一会儿,所有印玺尽入盘中,摆至姬哙面前。一排排的印玺整齐地码放在龙案上,发出灿灿的金光。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再次出声,“这些印玺为姬哙即燕王之位时颁予众卿的,姬哙今已不在其位,理当收回。三日之后,所有印玺由方今燕王姬之重新颁发,众卿宣誓效忠,钦此!散朝!”
姬哙的这一招是绝妙的。于官员来说,印玺即权力。何人发印,官员自然向何人效忠,这是周室成例。姬哙颁印,这又收印,由子之重新颁发,从因果上讲,也是合理的。
问题在于时机。收回玺印本该在其禅让时同步进行,或在他收印之后,由新的燕王当场宣旨任命,重新颁印。
然而,禅让制久未行施,姬哙不懂,子之心急,鹿毛寿之流更不会想到这层。所有人关心的只是禅让仪礼,权力交接中最最重要的一环,印玺的收与发,竟然被忽略了。这辰光出了问题,熟知礼乐的姬哙猛地想到这个,这才想出此招。
在宣旨之前,许是想给子之一个惊喜,姬哙甚至未与子之谋议,因而,诏命一出,躲在隔墙偷听的子之整个呆懵。
子之清楚,这个旨令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所有朝臣的印玺被收至新王重新颁发的这三天里,整个蓟城乃至整个燕国,将会陷入权力真空,因为,原本各司其职的朝臣因无玺印,将无合法权力行施其职,换言之,无论是太上还是新燕王,在名义上是役使不了任何人的。
姬哙颁完旨即宣布散朝,没给子之任何补救时间,子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臣各自茫然地离开王宫,四散而去。
果然,没过多久,蓟城就躁动起来了。
躁动的是所有三百石以上被没收印玺的朝臣。
太子一派的吏员纷纷汇聚东宫,个个面色沉郁。谁都晓得,只要子之在位,原本属于他们的印玺是再也回不来了。子之一派的人也都聚往鹿毛寿府宅,演出各种奉迎与示忠,以期在三日之后得授更为实惠的玺印。
入夜,姬平、市被从后门走进褚敏府宅,在家宰引领下步入一间密室。
褚敏将姬平让在主席,自与市被陪位坐下。
“干吧!”姬平握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市被看向褚敏。
“市被,”褚敏盯住他,“你能召集多少人?”
“五千。”
“能战之士呢?”
“尽皆能战。”
“殿下能召集多少?”褚敏看向姬平。
“合计过了,各家族兵约有两万。”
“能战否?”
“能战,”姬平略顿,“但不及市被将军的勇士!”
褚敏沉思良久,看向姬平:“确如殿下所说,如果动手,眼下是最好机会!”转对市被,“殿下的人皆为家兵,看家护院或可,上阵搏杀就差个火候。能否一举成功,主要看将军的!”
市被握拳:“谨听姨父!”
“不动则已,若是动手,”褚敏接道,“就不可延迟,必须在三日之内攻克王宫,剿灭子之。眼下众臣皆无受命,我们动手,没有谁会来勤王。”
“如果动手,跟从子之的人会不会也组织家兵?”市被问道。
“应该不会。”褚敏语气笃定,“我晓得这些朝臣,除鹿毛寿外,多是墙头草。他们选择子之,是因为子之势大。见我们攻打王宫,且有殿下挑头,有齐人为后盾,在胜负未决之前,他们只会作壁上观。变数是蓟城的驻军。城内城外驻军约两万,你引五千,还余一万五千。带兵将军见殿下与子之火拼,你又是他们的上将军,相信他们会选择旁观。再说,今朝他们的将印也被太上收走了,纵使有心出兵勤王,在名义上亦不可能。不过,我们也要防一手,将他们已无印绶之事传扬出去,让他们有个掂量。”
“嗯,”市被点头,“他们与我相交甚笃,即使不跟我干,也不会与我作对!”
“褚伯,上将军,”姬平拱手,“姬平无能,只能依仗二位了。市被将军可诏告麾下将士,无论何人,率先冲进王宫者,赏足金三镒,晋爵三级;杀死或活擒子之者,赏足金五十镒,裂土封侯!另外,凡参战之人,概有赏赐。”
“末将记下了!”市被回过礼,转对褚敏,“姨父,何时起兵为宜?”
“就今夜,黎明前如何?”褚敏以问代答。
“末将这就筹备!”市被匆匆去了。
“褚伯,”待市被走远,姬平眼中出泪,“不肖侄无能,燕室未来,指靠您了!”
“殿下,老臣尽力。”
“褚伯,”姬平压低声音,“如果事成,姬平得立,相国之位就是褚伯的!”
“谢殿下厚遇!”褚敏拱手,“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辰光。我们分头行事,殿下,此事关系蓟城无数身家性命,失误不得!”
“褚伯说的是!”
“对了,我们还得有个名分,就说子之胁迫燕王,以禅让之名,行僭越之实,可否?”
“此罪虽好,但不足以诛杀子之,”姬平接道,“子之的罪名是弑君!”握拳,“我敢肯定,先祖易王是被子之与鹿毛寿合伙谋害的!”
“成,”褚敏点头,“就将这个罪名传扬出去,让蓟城百姓皆知子之是个弑君者!”略顿,“再说,这个也合事理。子之弑先祖易王,知你父王心慈无争,乃先立他,再逼他禅让,是讲得通的。”
约在子时,各路人马准备就绪,市被、褚敏及五六个核心成员聚在太子东宫,就行动纲要与战术部署作最后敲定。
姬平最后发言,先是和盘讲出从先易王之死到燕王哙禅让之间宫中所发生的各种蹊跷事,将它们联系到子之、鹿毛寿身上,确定二人犯下两大不赦之罪,一是弑君,二是篡位,继而声明自己才是燕国的正统继承人,最后讲出舅爷齐王如何关切燕国之事,如何支持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等等。讲到动情处,姬平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在场诸人听得无不鼻子酸酸的。
姬平讲毕,叫人抬进一溜儿金箱,逐一打开,现出黄金三百镒,朗声道:“这三百镒足金是齐王赠送姬平的,说是干大事之用。今天,诸位愿意从姬平做此大事,姬平决定将所有金子全拿出来,”看向褚敏,“褚大人,姬平将之悉数交给您,由您处置!”
“谢殿下信任!”褚敏拱手礼毕,指着金箱,扫一眼众将军,“诸位将军,殿下吩咐过了,这几箱子金子全作赏赐之用,大家能得多少,就看今夜表现,原则是,功大者得多,功小者得少,无功者不得。”
望着一溜儿金箱,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今夜举事,分作两步,第一步,围困王宫,将之孤立起来,不可使任何人进出,以防弑君者外出调兵。第二步,集中兵力,攻打薄弱。具体如何攻打,由市被将军全权处置!”褚敏看向市被。
“诸位听清了,”市被语气果决,“我率主力,进攻正门与西门,你们分别围攻其他各门,能攻则攻,攻不进则围之,制造声势。”看向褚敏与殿下,“殿下与褚大人引后备队,在各条街道设置障碍,阻止子之援兵。”
众人别过,分头行动。
约在五更,宫城被市被的两万余人团团围住。
宫城不大,占地约一千亩。由于城墙是燕室的最后一道屏障,因而修得格外结实。墙体很高,墙外就是护河环绕。宫墙与护河之间几乎没有间隔,原本丈五的墙体外加深约丈许的护河,使宫墙高近三丈,且河中是流水,攻城难度可想而知。
因而,市被的选择是几道宫门。
宫城的正门朝南,为方便上朝,河上架着三道石桥,中间宽,可行大车,两侧宽,只能步行,但城门非常结实。其他三面虽设有门,却无石桥,过往只能通过吊桥。
市被原为西门守尉,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西门,因而将此门列为主攻。
是夜没有月亮,黎明前又是最暗黑的。
市被带人守在西门外,眼睁睁地盯住吊桥。吊桥的后面是城门楼,楼上静寂无声。按照常规,此时守门兵士多在梦乡,即使守值人也都打嗑睡了。
市被窃喜。显然,宫中并无防备。待雄鸡啼晓,宫中就会有人通过此门,去赶早市。那时,吊桥就会放下,他们冲过桥,就可控制西门。一旦控制西门,整个宫城就从腹中破了。
然而,眼见东方发亮,雄鸡报晓两轮,吊桥仍未放下。
市被决定不再等了,命人泅过护河,砍断吊桥缆绳。随着哐当一声闷响,吊桥落下,市被的人哗地冲过吊桥,撞击西门。
西门却未上闩,一撞即开。
冲锋的兵士大喜过望,蜂拥而入。
就在市被诧异之际,西门城楼上猛地现出无数宫卫,利矢嗖嗖射下。市被的人猝不及防,仍在冲向宫门的兵士纷纷中箭倒地。
与此同时,城门关闭,门闩被插,后续兵士被结实的宫门完全阻断。
紧接着,城门之内杀声震天,市被眼睁睁地听着他的首批勇士二百余人尽遭屠戳。
显然,子之是个狠人,特在此门设下陷阱,守候他市被。
市被冷汗直冒,但此时已无其他选择。无论如何,就他所知,宫卫不过三千,而他们的人不下两万,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
市被决定明攻。
既然明攻,市被就要堂而皇之,于是,放弃西门,仅留五百人负责守御,而将主力调至正门,运来早已备好的攻城器械,筹备强攻。
子之果然不是吃素的。
天色大亮,曙光四射,子之非但没有固守宫门,反倒将宫门完全打开,旨令一排排装备精良的甲士从宫门里整装走出,在宫门外面列队,严阵以待。
城门楼上更是连弩齐整,擂石具足,以为后援。
市被可以觉出,子之就站在宫门楼上,看着下面。
显然,前面这一夜,于子之来说,也是无眠。
太子姬平来了。
陪他的是褚敏,跟随他们的是上万名各府家兵及受到姬平感染的蓟城百姓,手中的武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拿着棍棒与干活的工具。
在他们背后,大街小巷全被路障阻断,过往行人皆受盘查。
一夜之间,整个蓟城已经陷入全面骚乱,蓟人裂作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子之。
鹿毛寿进不去宫了。到他府中的死党也多起来,纷纷感到压力巨大。如果太子真的攻克宫城,杀死子之,与他们相关的所有利益失去不说,不定还有血光之灾。
尤其是鹿毛寿。
鹿毛寿鼓励所有人拿起武器,以忠于燕王为旗号,煽动百姓拥护太上,拥护太上所禅让的新燕王。两派力量先是各守府宅,继而交战在一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械斗场景。
姬平与褚敏不得不分出力量,以对付鹿毛寿等人。
宫城前面,恶战爆发了。
市被排好阵势,用盾牌等组成一道强大的防护罩,顶着箭雨冲向宫门。市被的弓弩手则组成更为强大的箭雨,与宫卫的弓弩手对射。双方箭雨在空中相撞,发出啪啪啪的断矢声。双方阵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城门楼上亦现伤亡。
市被的勇士们冲过石桥,冲到城门下面,与宫卫搏杀在一起。双方陷入混战,箭矢起不上作用,只能远程互射。
宫卫由宫门补充,前赴后继。市被的勇士亦是,只能由石桥补足,亦前仆后继。宫门前面场地毕竟狭小,横竖不过容纳三百来人,不消半个时辰,已是尸横遍地,莫说是搏杀,即使行走也是困难。
市被鸣金,暂停进攻。
双方收尸。
中午,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宫门外的血迹尽数被冲涮入护城河里。大雨下有一个多时辰,将近傍黑,雨停了,市被再次攻城,子之依旧开门迎战,战法同上。
市被望到,子之全身披挂,手持长枪,站在宫门后面督战。
宫卫士气冲天。
天色昏黑,市被鸣金。
如是三日,蓟地遭遇连阴,淫雨霏霏,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双方势力就在这雨歇里搏杀,因为市被实在寻不出更合适的攻城方法,子之亦寻不到更高明的防御战法。只要市被攻击,子之就守在门口,开宫门迎战,双方士兵亦只能在宫门前的狭小空间里生死相搏。
与此同时,蓟城完全失序,原本相安无事的街坊邻居进入互杀模式,忠于姬平的攻击忠于子之的,一旦杀入府中,就是满门抄斩。反之亦然。更有歹人趁机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杀人越货,奸淫盗抢,无恶不作。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惨叫声、厮杀声交响在每一个角落,雨水、血水、泪水、汗水交流在每一条巷道。蓟城人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无论白天黑夜,所有门户都被关得死死的,院中守着手执利器的男人,随时准备以血肉之躯捍卫一家老小。商人富户更是闭门谢客,魂不守舍,将金银宝器胡藏乱埋。
从暴乱之初,燕王哙就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子之,被子之使人送回他的宫院,再不让他走出半步。王哙在完全囚禁状态中连过三日,于第三日昏黑,子之来了。
“太上,”子之一脸疲惫,拱手,“是姬之无能,让您受惊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燕王哙仍旧对乱象一无所知,急不可待道。
“是殿下聚众谋逆。”子之扼要禀过,将反臣之名一一报过。
“这这这,”燕王哙震惊,“子平他……怎能这样?”
“唉,”子之轻叹一声,“事儿闹成这样,还得怪太上!”
“我……”
“您把三百石以上朝臣的封印全部收了,而在收印之前,您未曾讲给姬之半句,且明旨三日之后再由姬之重新颁发。姬之晓得太上的美意,可是,在这三日里,所有朝臣皆无印绶,所有府衙皆为空设。殿下看准这个机会,当夜就聚众反叛了,叛臣皆是近些日来由殿下提名、太上任命的朝臣。他们结成一党,围攻宫城,欲杀太上并姬之,夺取王位。唉,”子之长叹一声,“前几日,姬之生怕有变,欲将王位让予殿下,是太上您——”顿住。
“这个逆子!”燕王哙一拳震几。
“太上,”子之再道,“姬之晓得您宽仁慈悲,不想让燕人流血,可眼下,叛臣在围攻宫城的同时,还满城里追杀不跟从他们的人,追杀鹿毛寿等一干忠于太上的臣子,整个蓟城是血流成河啊!”
“市被为何反叛?”燕王哙问道。
“市被是反臣褚敏的外甥,是褚敏蛊惑他反的。市被是太上授命的上将军,辖制蓟城三军,那些军士不得不听他呀!”
“寡人……召见市被!”燕王哙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太上息怒!”子之起身,在王哙背后轻轻捶背,“待明日晨起,反贼再行进击时,姬之想请太上出面,劝诫市被。姬之晓得市被,是忠勇之士,受太上知遇并任命,不会不听太上。只要市被退兵,其他反臣皆是乌合之众,不难清剿。再说,太上限定的三日期限已过,姬之可以随时任命朝臣,重新颁发印绶。只要太上依旧信任姬之,叛臣就会越来越孤立。”
由于鹿毛寿等动员效忠于子之的朝臣武力相抗,褚敏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市被这边又迟迟攻不进宫城,蓟城局势开始复杂起来。
夜幕降临,骚动一日的蓟城渐渐平息。
市被等众再次汇聚东宫府,谋议克敌奇策。
连续三日的缠斗,大家全都累了,脸上无不现出焦躁。为首的姬平显然不是谋大事的,除去一句接一句的勉励与许愿之外,就是发赏金与抚恤,根本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策略。
市被急了。
“殿下,”市被叫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将军可有良策?”姬平看向他。
“我……”市被看向褚敏。
所有目光全部射向褚敏。
“殿下,诸位将军,”褚敏历过大事,神色自若,“情势确如市被将军所言,我们不能再耗下去,因为明日,弑君者就可任命官员,颁发印绶。也就是说,明日就会有人得到印绶,据此与我作对。”
众人皆吸一气。
“不过,也有几个利好。”褚敏愈加淡定,“其一是,越来越多的蓟人晓得子之是个弑君者,是个阴毒之人,有不少平民愿意跟从我们,单是今日,加入我们的市民就有逾千。其二是,有不少歹人闯入平民宅第,奸杀抢夺,民愤极大,我查出来,他们皆是鹿毛寿的人。其三是,齐人——”看向姬平,打个手势,“这个由殿下来说。”
姬平瞬间明白褚敏的用意,拱手:“今朝齐王来函,已经旨令三军五万兵发蓟城,匡扶正义。知道主将何人吗?就是大败秦师于桑丘的匡章将军!”
众人皆喜。
“诸位将军,”褚敏接过话头,“基于上述危急与利好,我们须集中精力做好四事,一,传扬鹿毛寿诸人恶行,使之昭然于天下;二,吸纳更多民众加入我们的队伍;三,封堵宫城,严防弑君者有任何人持授权印玺流出;四,不惜代价攻打宫城,擒贼擒王。只要拿下弑君者,鹿毛寿之流就会作鸟兽散。”看向市被,“市被将军,整个蓟城就看你的了!”
“末将尽力!”市被拱手。
“市被,”褚敏盯住他,“宫门之战我观三日了,已想到克敌之策,正在使人赶制利器,今夜或可制出。只要弑君者依旧打开宫门迎战,破门不在话下!”
“是何利器?”市被惊喜。
“明晨你就晓得了!”
翌日凌晨,褚敏交给市被的是十辆可在后面推动的冲锋车。冲锋车只有两只轮子,外形呈锥状,车头是只锥尖,车身为锥身,锥上有盖,亦为尖形,可防止从城门楼上射下的箭矢及擂石。锥外满是矛尖,看起来像是一只刺猥。每辆车可供两人使用,进退自如,对方的矛再长,根本插不进来,而车辆的巨大冲力,则让对方躲无可躲,根本没有搏杀机会,只能望车逃避。只要对方逃避,城门就可攻占。十辆冲车的后面是数以千计的甲士,只待他们冲过宫门,整个宫城就防无可防了。
市被大喜,令一些身强力壮的兵士学习使用,之后,在宫门外列好阵势,将十辆冲车隐在一排战旗背后,自己则全身披挂,亲到宫门外面叫阵。
宫门大开,出城的却不再是兵士,而是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同样全身披挂的子之。
市被震惊了。
所有将士也都震惊了。
子之是他们的前将军,也是弑君者本人。
他的头上悬着太子姬平赏赐的五十镒足金。
众将士连日攻城,只为拿到弑君者子之,而此时此刻,子之竟然没带任何兵士,只身出现在宫门之外。
关键是,市被是子之一手提升起来的,在燕国,市被从内心深处尊敬的人中,除姨父之外,就是子之。
“市被将军,姬之有礼了!”子之拱手。
“末将叩见相国大人!”市被回礼,特意没有称他燕王。
“市被将军,”子之语气从容,“这几日来,身为燕臣,你三番五次引人攻打王宫,这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你可知之?”
“回禀相国,”市被应道,“身为燕臣,末将受殿下之命攻打王宫,只为诛杀弑君者与篡位者,也就是相国大人您!”
“市被将军,还有诸位将士,”子之再次拱手,又朝他身后的将士们拱手一轮,“在下姬之,先祖桓公嫡亲后人,若论辈分,太上姬哙为姬之的嫡侄。太上感念上古圣德,在太庙祭告先祖,行禅让大礼,已将王位让于姬之,姬之谈何篡位?至于弑君一说,敢问市被将军,可有证据?姬之所弑又是何君?”
“你……指令鹿毛寿弑先君易王!”市被急了。
“市被将军,”子之淡淡一笑,“先易王驾崩之夜,其他将士不知,你却是在场的。如果是姬之弑君,你作何罪?这且不说,你与姬之是一同赶到王宫的,你我赶到之时,先易王已经驾崩,而出现在现场的都是何人,别人不知,将军难道也忘了?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公子职,还有一个,是秦使嬴疾。王后四处使人找寻上大夫鹿毛寿。鹿毛寿是先易王最信任的臣子,先易王废立太子的诏书就是由鹿大人拟写的。王后寻觅鹿大人,为的正是这份诏书。但鹿大人说,先易王已经听从苏相国之言,旨令他废掉这道诏书了。王后欲拿鹿大人,是将军你引军士制服他们,之后我们才发现先王驾崩的。市被将军,先易王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这是摆明了的事。秦使逼迫先易王废太子,也就是当今太上,立公子职,是苏子力保太子。先易王最后听从苏子,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我们也是讲清了的,姬之本欲治王后、公子职与秦使弑君之罪,是太上慈悲,放走他们母子,赶走秦使,隐瞒先易王死因,并厚礼安葬。今朝你将这盆脏水一古脑儿泼于姬之身上,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众将士这也是首次听到宫帏秘闻,无不面面相觑。
“末将……”市被讲不出,也是急了,“是听殿下讲的!”
“殿下?”子之冷笑一声,“哪一个殿下?”
“太子姬平!”
“是何人诏命姬平为太子的?”子之质问。
“燕王,方今太上!”
“市被将军,”子之扬手,“请看!”朗声唱宣,“有请太上!”
一辆王辇缓缓驶出宫门,与子之的战车并列排齐。
此时,如果进攻,将是最佳时机。
然而,站在市被身后的是宣誓效忠燕国的三军将士,站在这些军士前面的又是前燕王与方今燕王,莫说是众将士,即使市被,亦是傻了。
“市被将军,听旨!”燕王哙声音清朗,从袖中摸出已加盖过玺印的谕旨。
市被跳下战车,叩首于地:“末将候旨!”
“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大周燕国太上姬哙。”
众军士无不震惊。
市被心里一颤,良久:“臣接旨!”
一名宫人闻声走出,从燕王哙手中接过谕旨,递给市被。
“市被将军!”燕王哙又出一声。
“臣在!”
“寡人已于三日之前收你印绶,你何来权力指挥三军之士围攻寡人王宫?”王哙声如洪钟,语气斥责。
“臣……知罪!”
“你既知罪,就当听从新王之命,改过自新,戴罪立功!”姬哙说道。
“臣……受命!”
“市被将军,听旨!”子之从袖中缓缓摸出谕旨。
“末……末将听……听旨!”市被的心完全被控制了。
“从太上谕旨,寡人念你受人蛊惑,赦你并麾下将士无罪,授命你依旧为燕国上将军,请受将印!”
宫人端出一只盘子,款款走到市被面前,盘上赫然摆着他已奉旨上交的上将军印绶。
“臣……受命……”市被几乎是嗫嚅,双手接过印绶,叩首,“臣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上将军听旨!”子之朗声。
“臣……接旨!”
“寡人命你即引本部人马前往东宫,缉拿乱臣姬平,降者免罪,若有违抗,杀无赦!”
“臣……接旨……”
“来人!”子之击掌。
宫门里再次驶出一辆战车,上面站着一名军尉并两名甲士。
“你等随上将军前往东宫,宣读太上废前太子诏书,有请姬平入宫谢罪!”
“末将领旨!”军尉战车驰至市被跟前,跳下,敬礼,“上将军,请!”
顷刻之间,情势逆转,将军市被如受魔咒,稀里糊涂地捧起子之刚刚颁于他的上将军印绶,跳上战车,传令退军,兵发东宫。
褚敏不在,守在东宫的是姬平。
看到市被的人马突然回来,姬平诧异,急走出来,盯住市被,一脸茫然:“市被将军?”
“殿……殿下……”市被结巴,看向身后的军尉。
“太子姬平听旨!”跟从市被的宫中军尉掏出姬哙谕旨,朗声念道,“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燕国太上姬哙。”
姬平完全懵了,盯住市被:“市被将军,你……”
“乱贼姬平听旨,”那军尉又掏一旨,朗声宣道,“乱臣姬平,违抗王命,聚众滋事,造谣惑众,戗害生灵,犯十恶不赦之罪。寡人念你为太上骨血,只要你肯俯首就擒,停止作恶,随从市被将军入宫请罪,寡人既往不咎。若有违抗,杀无赦!钦此。大周燕王姬之。”
姬平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心穿透姬平。
姬平不及“啊”出一声,倒地而死。
众人惊愕,抬头看去,是站在军尉旁边的弓弩手。
太子身边的人震怒了,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那辆战车。
“市被将军!”军尉惊恐,一边大叫,一边与两名军士拼命抗击。
市被却如没有听见一般,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肢体仍在微微抽动的太子姬平。
太子平的人齐围上来,枪搠刀砍。军尉三人,连同御手,被众人拖下战车,活活扎死。
没有市被的命令,他麾下的数千将士,一个个站立不动,睁睁睁地看着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杀戳。
待褚敏闻讯赶回时,一切均已结束。
面对姨父,市被跪地,悲泣。
褚敏转问市被麾下的裨将军,从他口中得悉事情经过,什么也没有说,轻叹一声,伏在太子平尸体上,长哭数声,拔剑自刎。
“姨父——”市被一声长号,跪到褚敏身边,拔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众将士先是惊愕,继而作鸟兽散。
然而,子之并没有放过他们。接后几日,子之大朝群臣,任官用吏,颁诏布令,在蓟城并燕国各地展开搜捕,凡涉及太子平作乱的尽皆缉捕,满门抄斩,几日下来,斩首数以万计,蓟地污血横流。
燕人终于晓得,子之和善的表相里藏着的是一颗残暴的心。
腥风血雨中,苏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决然将姬雪留在武阳别宫,星夜赶赴蓟城。在自家府门前面下车时,许是过于虚弱,苏秦连打几个踉跄,幸亏飞刀邹搀扶及时,没有倒地。
闻声迎出的是家宰袁豹,手中拎着他的长枪。
蓟城动乱的这些日里,袁豹领着两个家仆天天守在相府里,阻止任何歹人进门。这见苏秦不期而至,袁豹喜极而泣,扶苏秦进府,歇于榻上,安排饭食。
苏秦却是歇不下去,叫来袁豹,让他将蓟乱始末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
述至褚敏如何自刎于东宫,苏秦出泪了。
经过一夜长考,苏秦于次晨入宫,让袁豹向子之呈上名帖。
约过半个时辰,宫人引苏秦入宫。由于苏秦尚未康复,子之特别允准车马驰入,由宫人一路引至子之所在的一处偏殿。
子之早已候着,亲自下阶,搀扶苏秦入内。
因为各自身份特殊,二人皆没见礼,只分宾主坐下。
苏秦注意到,子之依旧穿着他在茅舍里的服饰,既未穿王服,亦未戴王冠。
苏秦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许是惶急,一双王履未及脱下,依旧套在子之脚上。
见苏秦盯在这儿,子之尴尬,苦笑一下,脱下王履,咚一声扔到身后。
“既然是王了,为何不穿?”苏秦问道。
“在苏子面前,姬之不敢!”子之拱手。
“在何人面前敢呢?”苏秦二目逼视。
“这个……”子之咽一口气,看向别处,“苏子此来,只为要看姬之的衣冠么?”
“是的,”苏秦依旧盯住他,“苏秦本想一睹子之大人穿上王服王冠是何模样,不想却是失望了。”
“苏子有所不知,”子之转过脸,看向苏秦,“姬之从未想过穿戴王服王冠,是前燕王他……定要效法先圣尧舜,禅让燕国于姬之,姬之三辞,可大王三让……”
“前燕王呢?”
“这些日来,太子聚众叛乱,为安全计,姬之已将太上置于安全场所,不在宫里。”
“苏秦能否一见?”
“太上不想见人。”
“为何不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太上力排众议,让国于姬之,万没料到反对他的竟是太子,更没料到的是,燕国因此而陷入动荡,不少人没有死在外敌面前,却死在街邻手里。大王他……天天以泪洗面,谁也不见,莫说是你,纵然是姬之叫门,他也不肯开呢!”
“既然前燕王不肯相见,我就不见他了。在我面前你不肯穿王服,叫我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大王,还是——”苏秦顿住。
“就叫子之吧,老称呼。在苏子面前,子之永远是子之。这个世上,我就认你!”
“谢谢抬爱!”苏秦拱手,接道,“敢问子之,燕国走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我听苏子!”
“诚谢信任!”苏秦再次拱手,“若此,苏秦依旧称你为兄,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
“如果在下做不到呢?”子之盯过来。
“苏秦只能为子之兄遗憾!”
“是何遗憾?”
“子之兄非但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反倒——”苏秦顿住。
“反倒什么?”子之追问。
“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苏秦一字一顿。
“是因为你苏子吗?”子之眼里射出狠光。
“在下无此能耐。”
“因为何人?”
“齐人。”
“齐人?”子之的眼睛眯起来,良久,盯住苏秦,“我晓得齐王,他想的不就是得到河间地吗?我给他就是!”
“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
“他要什么?”
“整个燕国。”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啥?”子之两眼圆睁,“他要吞并整个燕国?”
“是的。”
“你……”子之吸一口长气,耸耸肩膀,“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子之大人,你细想想,就你所知,这多年来在下危言耸听过了吗?”苏秦苦笑。
“齐王他……凭什么?”子之握拳。
“就凭子之兄逼迫子哙让位,这又弑杀太子姬平!”
“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要让的,还有,姬平是让市被杀的,是他们内斗!”
“唉,”苏秦轻叹一声,“这些话你说给在下没用,要说给齐王听。”
“哼,”子之一拳震几,“我怕他个鸟!”
“你可以不怕,你的夫人、孩子们呢?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呢?”苏秦实在太累了,脸色苍白,咳嗽几声,勉力支撑。
子之勾头,呼呼直喘粗气。
“苏秦,”有顷,子之猛地抬头,盯住苏秦,“你要我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苏秦给他个苦笑,“还位于子哙,择子哙的贤能公子为太子,再用河间地与齐睦邻。”
“啥?”子之急了,“我还要送他河间地?”
“即使这样,齐人是否情愿,在下也还未知!”
“苏子,你怎能这般讲话?”子之目现杀气。
“唉,”苏秦轻叹一声,轻咳几下,看向子之,“子之兄,在下拖着病体,昼夜兼程赶来见你,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是为什么?”
“为你,子之兄。”苏秦盯住他,“你是战士,行兵布阵你在行,可玩别的,你不如我。不瞒你说,在下就学于鬼谷数年,熟知人心,有他心通术,齐王想什么,他还没说,在下就知了。其他国君亦然。否则,你以为天下诸侯都那么肯听在下吗?还有你,子之兄,你现在想什么,在下无一不知。在下这来见你,是要救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你比在下还年长几岁,该知天命了。敢问子之兄,何为天命?”
“我根本不信!”子之厉声。
“咳咳咳,”苏秦连咳几声,轻叹,“唉,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比如这日头,无论你看与不看,它每天都从东方升起。”
“你说,我的天命怎么了?”
“你与在下一样,皆是臣子之命!”
“你是东周野民,我姬之是先桓公嫡血,何能一样?”
“桓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文公。同样,先文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易王。先易王又有六子,袭位的是子哙。为何这样?因为天命。”
“哼,”子之一脸不屑,“没有我子之,姬哙他不定死在哪儿了!”
“所以你是臣命。臣就是要保主的。”
“你这谬理,我偏就不信!”
“你可以不信。”苏秦起身,“在下心意已尽,告辞了!”径直走向殿门。
眼见苏秦就要出门,子之叫道:“苏子且慢!”
苏秦止步,但没有回头。
“在下听你的!”子之没有起身,“待过几日,在下就选个吉日良辰,归位于子哙,立其子为太子。劳烦苏子前往齐地一行,就以河间地与齐人睦邻。”
苏秦回身,看向子之,目光如炬。
子之起立,拱手,模样甚恭。
“苏秦信你,子之兄,明日即行!”苏秦回个礼,转过身,缓步而去。
望着苏秦走远,子之发会儿呆,对内臣:“召鹿毛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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